老苗，他的老乡叫他的小名儿：苗笨儿——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笨”字。名字的“低微”往往就不被人尊重，他的老乡不时用戏谑的口吻说笑老苗，说老苗浇地时总带着锅碗瓢盆，不这样，他就会挨饿，不知是家境不好，还是真的“笨”，他四十岁以前还是单身汉，有不少人为他的婚事操心，有的纯粹是骗他钱财。这事多了，他也不再当真，一个人吃饱了，一家人不饿。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有时很享受这种生活。有次又有人给他提亲，说是**村的一个寡妇，拉扯着一儿一女，要男方去她家“拉帮套”（鲁西北地方习俗：女人死了丈夫，膝下有孩子，不愿改嫁，但又无力支撑这个家，就找人拉帮套，不登记，有夫妻之实，但没有夫妻名分，是为“拉帮套”）。他这次不像以前那样带厚礼，只买了几斤苹果，抱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心思去了，谁知有心插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婚事，妥了！
　　 老苗几天之间由一个处男变成了丈夫和父亲，虽然孩子只叫他“叔叔”，而非“爸爸”，但老苗比什么时候都觉得欢欣鼓舞。他在田野里上跳下窜着，像小时候的样子。他雀跃着，嚎叫着，血液在身体里剧烈地涌动，他尽情沐浴着这从天而降的幸福。并暗暗发誓：一定要用自己的力气汗水撑起这个家，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和她白头到老……
　　 以上的故事是听人说的，老苗满心欢喜的场景则是我的凭空想象和杜撰。我想，凭老苗的实诚劲，他一定有过这样的举动和憧憬。他拉帮套的苦辛很少跟人提及。他像头牛，埋头苦干，拉扯着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缓缓前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只有他最清楚了。渐渐地，他由年富力强的中年走到了力微神疲的老年……
　　 我认识老苗的时候，是在厂里为一位遭遇车祸的同事募捐的名单上。别人捐三十五十的，他在普通员工中却捐了一百！我记住了老苗——这个吃早饭只喝豆腐脑舍不得放鸡蛋却极富爱心的老苗。老苗有六十多岁的样子，身材魁梧，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有点驼背。头发胡子花白，很少刮胡子，乱糟糟地生长着。春夏秋的衣服也就罢了，冬天的衣服是里三层外三层，最外面的衣服上满是油漆，黑的、红的、黄的，像一个乞丐邋遢透顶。经过接触，我发现他不像他的名字那样“笨”，至少言谈举止不像缺根弦的样子。我和他相处最长的时间是在澡堂子里，他的皮肤煞白煞白的，我们谈天气，谈工作，言语温和有条理。他有时小心翼翼地借我的香皂使。他工作中爱做鬼脸，嘴里爱说“吆西”或者“八嘎”，还扮着鬼脸，活脱脱一个日本鬼的形象，他做演是块好料。
　　 由于不在同一工序，我们很少打交道。但是我经常看到的是老苗忙碌的身影____他是在做完八个或者九个小时的额定工之后，业余再额外做些工作。具体的就是拎一个小油漆桶，拿一把刷子，刷装产品的托盘，一个托盘八毛钱，他一天要刷七八十来个，为了多挣几块钱，为了不耽误明天的生产，他需要起早贪黑地干出来。久之，衣服便挂满了油漆，当然，走进他，也会有一股刺鼻的漆味扑面而来……
　　 我还注意到，老苗的无纺布兜里有方便面、苹果，上班时间他咯吱咯吱啃方便面，或者苹果。我还暗想这老苗生活不错，经常有零食吃。后来有人告诉我说，老苗在家吃不饱，需要加餐。还有人告诉我说，他养大的业已成家的一双“儿女”要把他撵出去，家里不需要他拉帮套了；他回老家问村支书能不能给他安排宅基地，问题是他的户口已经迁出来了……有人问他拉帮套的事，他就说句：我来到**村20年了，那年俺那小子才5岁……
　　 所有这些信息的汇总都预示着老苗的生活将要发生重大的变故：“父亲”和“丈夫”的身份同时面临“下岗”的境地。他将要失去这个家，重新回到20年前的光景吗？……这让人情何以堪？我深切地心疼起老苗来，我甚至暗暗责骂那双儿女____虽然你们和这个叔叔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毕竟他养育了你们。现在他年老体衰，你们要把他逐出家门，还有人性没有？
　　 屋漏偏逢连夜雨。年龄原因，厂里不再任用老苗了，工作也要下岗啊。老苗满是不舍，但还是服从安排。到2017年的元旦，他就可以离岗了，他要求能不能把春节福利发给他____离春节只有20多天了呀，这样他回家也算有个交代。厂里很爽快地答应他的要求……
　　 去年农历腊月二十六，是老苗在厂里最后的日子。他没有穿那些色彩斑斓的衣服，换了件不是新的但还算干净的青色的中山装上衣，胡子刮了刮，显得年轻几岁，我发现老苗挺耐看的，遥想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帅气十足呢。领走了福利，他甩给同事们一个苍老踯躅的背影……
　　 其实，老苗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苗春生，冬苗被春风吹生，该是很幸运的事情。如今冬天早已经过去，春日迟迟，真正的春天还在时间之外，但是，春天终归要到来的。我不知道苗大叔____我对年龄超过我10岁以上的同事都以父辈相称，虽然他老是跟我称兄道弟____现在的日子怎样啦？他的家庭危机解除没有？他找到工作没有？我是衷心希望他再次拥有一个春天的，不止是季节的，更是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