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日，又要到五月初五了，蓦地有点想家，千里之外的父母还守着我们的老房子，从来不曾离开过。母亲的肿瘤手术已做完二十年了。失去了光明的双眼仍然在望着我，望着她能听到的，抚摸到的关于她的女儿的任何消息。总怕我这个性格卑微的孩子在外头吃了什么苦。
　　 这些年一直为了生计，不能常常陪在父母身边，只有到了春节，才能推掉所有的事物陪他们度过一个月光景，一进了腊月，父亲会经常打电话来告诉我，母亲盼我盼的厉害，总是怕我行程有变，不能按时回去看她。怕是从我离家的那一天起，她就开始像个孩子一样数着手指头盼着我回去了。
　　 母亲结婚不久开始头痛，以为劳累的原因就从不在意，一片止痛片就好了，疼到后来就需要扎银针了，这样挺过了几年，疼得越发厉害，什么办法也不管用了，眼睛也开始模糊起来，父亲只好带她到医院去。医生看过片子告诉母亲可能是肿瘤，一直生活在农村的母亲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坐在那里簌簌的开始流泪。后来母亲告诉我们，她不是害怕重病，也不是怕死，是怕自己拖累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怕她两个年幼的女儿失去母亲的庇佑，可怜的活着。
　　 深秋，黑龙江的天气变得很凉很凉，父亲带着母亲去了省城的大医院，那时没有电话，我和妹妹无法知道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奶奶什么也不说，只告诉我们说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冬天的早晨，飘着鹅毛大雪，我家的木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了，我和妹妹循声向窗外望去，是父亲和母亲走了进来。妹妹高兴地扑到了妈妈怀里，母亲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父亲赶紧扶住了她。我站在原地，动也不会动了，这是我的妈妈吗？她怎么像换了一个人？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仿佛前面是万丈深渊。从门口到屋里，只有几米的距离，母亲摸索着走了很久，她的手在空气中挥舞着，终于找到了我，她把我搂在怀里，眼泪哗哗地流，“姑娘，你不认识妈妈了吗，妈再也看不见了，妈是一个瞎子了。”我就任凭她抱着，傻在那里，连哭也不会了。
　　 母亲颤抖着摘下了帽子，让我看她的伤口，爱美的她失去了满头的秀发，新生的头发倔强地钻出头皮，直挺挺地立着。开颅手术的伤口连接了两个太阳穴，触目惊心。母亲牵起我的手，在伤口上轻轻地抚摸：“姑娘，别害怕，要感谢这个大大的伤口，如果没有它，妈就不能回来看你和妹妹了。”
　　 那年，我九岁，妹妹七岁。
　　 由于长在脑干附近，肿瘤组织并未被全部切除，此后很多时候，母亲还是经常头痛，每当这时，母亲就会赶我们出去。我和妹妹也知道母亲又要经历什么，却什么也不敢说。妹妹总是睁着大眼睛问我：“姐，你说妈疼不疼？”我紧紧地抱着妹妹，不让她看到我流的泪。年幼的我们对母亲正在承受的痛苦似懂非懂，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和不住的泪水。是我们看到的最真切的表达。
　　 曾经和母亲一个病房的病友，一个个相继离去，病情最为恶劣的她却顽强地活了近二十年。母亲说，她是不同意手术的，在她看来，冷冰冰的手术台那头连接的就是通往死亡的鬼门关。麻药的作用让母亲梦见了父亲求医生救救她的妻子。梦见了我们和妹妹哭着喊妈妈，梦见我的外婆求老天不要带走她的女儿。对家人的眷恋激起了她的求生欲望。被推出手术室时，医生告诉父亲，八个半小时的开颅手术，没有几个人可以挺过来，简直就是奇迹。母亲是幸运的，我们也是幸运的。
　　 母亲虽然回来了，我们庆幸没有失去世上最好的妈妈，可是这场变故让家里变的一贫如洗，贫穷带给我的除了一无所有外，在我和世界之间筑了一道高墙，胆小、自卑、柔弱把我和所有人都分离开来，别的同学在外面疯玩的时候我要做饭，别人看电视的时候我要洗衣服，别人睡懒觉的时候，我要起来浇地。我甚至以为，因为她的病，造成了这一切。
　　 我盼望着长大，盼望着早日离开家，直到我结婚，有了女儿，我才明白，母亲承受了太多，癌症带给她的疼痛和苦难是我难以想象的，我为我对她的“埋怨”感到深深地自责，这个人是我一辈子需要感激的，她的坚强教会了我在苦难中仍需要有一颗感恩生命的心。
　　 女儿懂事后，我告诉她，外婆曾经生了很重的病，妈妈差一点就变成没有妈妈的孩子了。以后再回去看母亲时，女儿用稚嫩的小手抚摸着母亲的伤口问她：“姥姥，你疼吗？”母亲微笑着说“不疼。有你们在，我就不疼。”
　　 母亲拼尽全力创造了生命的奇迹，是为了父亲、为了我和妹妹能有一个完整的家，乃至我的女儿，有一个视她如宝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