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天地事】母亲的心事(征文·散文)
我有一种预感,母亲有心事了。
昨天,她忽然打电话给我,开始又是一通唠叨,无非是注意身体、管好孩子、改一改脾气之类的话。这些话我都听得耳朵里起茧了,可母亲总是不厌其烦,乐此不疲。最后,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家一次,又说要和我说件事。可当我追问究竟是什么事时,她又说没事,只是想告诉我家里的辣椒可以摘了、四季豆快没了,然后挂了电话。
母亲今年69岁了,一个人居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我有兄妹四人,却有的远走,有的高飞,没有一个人陪在母亲身边。寂静的夜晚,当月亮从窗口探进头时,我就会感到有一双温柔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我,我就会想起那个遥远的小山村和那些遥远的往事。
记忆中的母亲,漂亮、勤劳、健康、稳重,她的一生,有许许多多心事。
小时候家里穷,穷得没饭吃、没鞋穿,穷得三元钱的学费还得打欠条。我读一年级的时候,下雨天,上学就成了母亲的心事。那时,我们穿的鞋都是母亲用破布废料一针一线缝制的。可布鞋不能沾水,为了我在下雨天能顺利上学,母亲想尽了办法——向人借过,去代销店赊过,也尝试做过。当一切办法都失效后,母亲就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她先给我穿一双袜子,再在袜子上套一个塑料袋,然后穿一双破凉鞋。没想到,我第一次穿着母亲特制的鞋,就摔了一个大跟头,差点摔进池塘。从此,下雨天上学,母亲就让我穿着布鞋,她打赤脚背着我,一直到几年后我有一双雨鞋。
我读初中的时候,在学校寄宿,往往带一罐头瓶干菜吃一个星期。看着我瘦弱的身体,母亲又有了心事。她千方百计为我弄荤菜,劳动之余去池塘摸田螺、去田野捉青蛙,看到一条死鱼也要洗干净用油炸了送到学校。她听人说喝山药粥能增强体质,就一个人独自上山寻山药,结果从四米多高的坡上跌落,昏迷了一天一夜。至今,母亲的手臂上还留有一个伤疤。
让母亲心事重重的是1987至1989那几年。父亲从1987年开始生病,然后住院,做手术。父亲在医院断断续续住了三年,做了三次手术。母亲除了养家糊口,照顾我们兄妹,还得服侍父亲。记得当时村里有一位长者对我说:“云伢子,你母亲对你父亲太好了,没日没夜、尽心尽力地服侍,还要种田种土,真的吃了苦啊!这样的人少见,她在我们村要算第一!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1989年,父亲去世,母亲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她又有了心事。当时,她只有41岁,很多亲友劝母亲再嫁。可是,她却默默地留了下来。她用自己瘦小的身体,为我们撑起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她说:“我舍不得四个崽女,他们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人一世为来为去为么子?还不都是为了崽女!”
是的,母亲,您给了我们生命,也给了我们未来。您为了我们,搭进了自己的一生。而您,从来都没想过自己。多少年以后,每每想起那段岁月,我都会泪湿衣裳:当初,如果不是母亲牺牲自己的幸福,我们兄妹四人的命运将会如何?母亲为了抚养我们兄妹四人,吃过的苦,受过的累,我无法用语言描述,也不忍描述。
父亲去世后,我们兄妹四人的工作、婚姻就成了母亲的心事。
我们兄妹四人都成家后,我们的儿女又成了母亲的心事;后来,我们的房子、我们的身体都相继成为母亲的心事……
母亲这一辈子有太多的心事,心事伴随着她慢慢变老。
这一次,她又会有什么心事呢?
我不放心,决定回家一趟,当面问问母亲。
正是绿肥红瘦的暮春,温暖的阳光倾注在大地。有人说母爱如天,我倒认为,母爱就像这暮春的阳光。
我赶到家里时,母亲正从外面回来。她挎着一个竹篮,竹篮里有四季豆、辣椒和青菜。这样的情景,令我想起年轻时的母亲。那时,她也经常这样,挎着菜篮,在黄昏里归来,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如小鸟般投进她的怀抱。只不过,那时,她年轻,漂亮。而如今,眼前的母亲身体佝偻,头发斑白,清瘦的脸上布满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我忽然恨起时间这个东西来,是它让我的母亲变得这样苍老。
母亲见了我,满脸的皱纹盛开成一朵花。她小跑着回到家里,打开房门,把凳子擦了又擦,然后,泡上一杯茶端在手里等着我。
我心里暖暖的,仿佛被暮春的阳光抚摸了一下。在母亲心里,我永远是“至高无上”的。而在我心里,母亲又是什么呢?
我看着母亲,说:“妈,您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母亲竟有点羞怯,躲着我的目光:“没……没啥事。你怎么这样较真啊!这么忙,还大老远跑回来。”
我觉得母亲在骗我,有点伤感:“妈,您有什么事就说,不要瞒着我。儿子这么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儿女。养儿方知父母恩,我也懂得了您的辛苦,您的恩情。这么多年来,我没关心您,照顾您,让您一个人住在乡下,我心里有愧。我想让您跟我一起生活,您不愿意,您说您一个人住自在,我也不反对。不过,您有什么事,就要说,千万别闷在心里。妈,您为了我们兄妹四个,操了一辈子心,吃了一辈子苦,从没享过福,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您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您身体好,就是我们的福气。”
母亲听着我的话,眼里噙着泪。她喃喃地说:“我很好,很好,又能吃,又能睡,不要你们操心。只是,我……我有点想你爹了。”她沉默了一下,又说:“你跟我去后山。”
后山,一片葱绿。我记得,以前,这里是一个桔园。如今桔园不见了,取代桔树的是杂草,杂草中是一座座坟墓,坟墓里躺着的是那些曾经熟悉的人。
母亲带着我来到父亲的坟墓前。
“儿啊,娘老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如今你们都已成家立业,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可以安心地去陪你爹了。你爹的坟墓下面还有一块空地,你一定要想办法占着这块地,我死后,就把我埋在这里。”
我明白了。母亲在世上挣扎了一辈子,尝过艰辛,受过困苦,耐过寂寞,半生孤独,从无所求,也无所欲。如今,她感到自己再也无力为儿女、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感到老了,感到累了;于是,她想到了死。她没有一点点诉求,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到爱人身边、和爱人长眠在一起,永远守着她生活过的这块土地。——这就是母亲最后的心事。
此时,正是黄昏,夕阳下的母亲,是那样的苍老,那样的瘦弱。我仿佛看到一位女子在时光中蹒跚,走过春,走过夏,走过秋,慢慢地,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如醍醐灌顶,我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原来,永诀离我和母亲是那样的近。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
我的眼睛湿润了,悲从中来:母亲,您的这个心事,也是儿子的心事,更是儿子心里的痛,我只想您好好地活着,哪怕是多活一天,多活一小时、一分钟!我愿意听您的唠叨,甚至愿意被您骂、被您打……
母亲,您一生艰辛,如今儿女们大了,你却想走了。您如果走了,儿子怎么办?
我失态了,冲母亲粗暴地吼了一声:“妈,你胡说啥啊!”
母亲怔了一下,腼腆地笑了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地低下头:“好,不说,不说。不过,娘总有一天会走啊!”
这一刻,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有种难以名状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