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时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初读便觉得惊心。撇去一切，独独是那“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八个字刹那间便入了我的眼，亦是入了我的心。
　　 那隐在落英缤纷后，水尽山狭里的凡夫凡妇，因避乱世之祸患而来到这般幽然宁静，不与世争的地方。他们有良田美池，有桑竹阡陌，他们自耕自足，忘了凡尘荣辱，忘了世俗名利。从此只与明月清风，白云溪水相伴，只与虫蚁鸟兽，山水草木为友。此间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可抚磐石以为床，翳长林以为屋；亦可扬素波以濯足，临清流以低吟。死生无虑，有甚堪忧。
　　 他们来了这里便再不曾离开，从此前尘如梦，梦散成空。屈辱离乱也好，繁荣安定也罢，都将挥手诀别。进了桃花源，他们便都是这方净土上平等的众生，没了身份，没了年龄，没了性别。从此人世安好，盛世长宁。他们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用余生的时光换得布衣清欢，清浅从容，亦换得平淡安宁，无有烦忧。他们的日子，不知魏晋，无论有汉。
　　 将生活过到不计春秋，忘了年岁。其实，是不计得失，忘了荣辱。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只要最平淡普通的人间烟火。那桃源人，哪里需要知道魏晋？又哪里需要知道春秋啊？
　　 后来读苏轼的诗，最喜那阙《浣溪沙》，名字好长，“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词的韵味也好长，穿过宋时风月，走过明清烟雨，又抵达了今生今世。
　　 乍暖还寒，细雨斜风的时候，苏轼与友人同游南山，他们在寻常的农户人家里食蓼芽蒿笋，春盘素菜，喝粗瓷茶碗里浮着雪沫乳花的清茶，苏轼惊觉，这便是人间清欢。
　　 “人间有味是清欢”，这千古名句，这感染了万千世人的诗句便因野草和野茶而从苏轼口中流淌出来，被记载在煌煌的历史书卷上，从此再也不曾黯淡。
　　 清欢者，是清淡的欢愉。是舍了爱恨情仇，丢掉富贵功名，回到最日常的生活里。
　　 日常，多么惊天动地。陶渊明的桃花源，是最日常的生活，也是最简单的清欢滋味。不过是土地平旷，屋舍俨然；不过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不过是男耕女织，往来种作——那清欢，是陶渊明一生追寻的梦境，是苏轼人生的大境界，亦是我今生蓦然回首时在灯火阑珊处寻得的至美风景。
　　 陶渊明的清欢是桃花源，苏轼的清欢是南山上的野草与清茶，而我的清欢便是故乡的老街里最日常的生活。
　　
　　 一、日常
　　 我喜欢故乡的老街，那里的日常生活诠释了我一生所追寻的清欢。
　　 老街从上个世纪延续至今，依旧是最初的模样。新城区修建了一次又一次，走的全是新路。每一次，都不忍惊扰老街的平静安宁。新街与老街并肩而行，是平行的模样，而老街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不曾因城镇的建设而减损丝毫。那里还有木质的瓦房，打铁的铺子，裁缝铺子，卖胭脂水粉和年画的铺子；还有木质阁楼，茶馆，各种手工作坊------
　　 那条老旧的街道还保有古老的青石板路，石缝间隙悠悠生长的青草爬满了几乎整条街道。街道很窄，小轿车开进来人便无法通行了，所以这里只有走路的老人和骑自行车的青少年。街道两旁是一些白墙瓦房和木质的阁楼，里面住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生活一直简单宁静，平淡安适。
　　 他们晨起清水洗脸，吃青菜小粥。然后牵着一只大黄狗，手里拿着小型收音机，走在老街的青石板路上算是晨练。收音机里没有纷纭的政治风云，没有年少时的爱恨情仇，亦没有人世里的苦乐悲欢，只有一段黄梅戏，一段越剧，或是一段河北梆子。很小众的地方戏曲，没有京剧那国粹般的地位，亦没有昆剧婉转水墨的腔调，只是小家碧玉般的惹人欢欣。他们边听边唱，唱得不好听，但是很沉醉，声音很吸引人，很有气势，独属于老年人闲雅的气势。遇上熟人便停下，聊聊家常，谁家又新添了人口，谁家的孙辈又考上了大学，谁家的儿子来看爹妈时买了什么新鲜的玩意儿。
　　 也有人将自己亲手摆弄出来的东西摆在门前叫卖，或是竹篾的蓝子箩筐，或是精心烧制的瓦罐，或是精心培育的花花草草，或是自家院子里种下的青菜萝卜——搬出一张藤椅，手拿一把小茶壶，等待买主来将他们中意的东西拿走，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度过了一日光阴。
　　 我最喜欢那些竹篾的簸箕，粗瓷的器具和不知名的花草。卖花的老人告诉我，她跟自家孙子去后山上采摘春日里的花朵，去了才知道，原来春日里竟是这般姹紫嫣红的模样。漫山遍野里，迎春和腊梅还未褪尽，野梅、梨花、杏花、桃花，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花都开了满山。花儿们兀自在山上开着，平静安宁，不以无人而不芳，亦不争妍斗艳。她们，只为自己开着。
　　 说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哼起了杜丽娘的那段《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了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她唱的调子不对，但是声音娇慵醉媚，深情绵邈，真是水磨出来的韵致，细腻柔婉。我想，她似六旬的杜丽娘。
　　 老人说这如许春色若只是留在山间，无人观赏，纵然韶华胜极也不过是虚度青春，荒废流年，付与了断壁残垣罢了。所以她便采来摆在这里供来往的路人观赏或是带回家中。我见她的发髻上插了一枝粉艳艳桃花，手腕戴了一枝洁白似雪的梨花，六七十岁的年纪，却给我灼灼桃花的感觉。她头发白了，牙也不全，笑的时候嘴里瘪瘪的，但好看。
　　 芳华灼灼，说的不是容颜，而是内心。
　　 “姑娘，喜欢什么花？多挑一些吧，只要几块钱。”她说有很多老太太喜欢她的花，总叫家里的孙女儿来她这里买花。有时候，她自己也会提一只装满了花的竹篮沿街叫卖。
　　 三块钱一大把，我数了数，买到了八种花，有三种我叫不出名字。她叫我去对面买两个粗瓷的花瓶回家插上，等过几日花不再鲜艳了，便可放在簸箕里置于阳光下细细晾晒，晒干后可用来泡花茶，亦或是蒸糕点的时候放上一把干花瓣。
　　 那味道，应是春天的味道。我不禁泯然，仿若那易逝的春光留驻在一捧花瓣的青春里。
　　
　　 二、清茶
　　 故乡产绿茶，虽不及十大名茶那样声名远播，但在故乡所在的省市里，颇得名气，清明雨前茶亦是千金难求的。
　　 我喜欢喝故乡的毛尖。每年春日，祖母会和邻居上山采茶，清明前的芽茶，祖母都会炒制好留予我。她们三五个人一日里也就只采得一两斤鲜叶，拿到老街上的小型炒茶厂里，和那里手工炒茶的老人一起炒茶。拣剔、生火、称茶、杀青、揉捻、搓团提毫、出锅、烘干、精揉，整个过程不得中顿，亦辛苦。
　　 为了将茶炒出好的品质，她们会顾不上饭。对，废寝忘食，这个词形容她们炒茶的辛劳一点都不夸张。炒茶的时候需一气呵成，途中不能有半点耽搁，尤其是烘茶的时候，人要一直守在旁边，照顾好火候。那几日，吃饭是在炉火旁，睡觉也是在炉火旁。她们这样的辛劳，只为了入口时那一瞬间的清香，每每这份辛劳总是值得的。
　　 我曾跟祖母一起揉捻杀青后的茶叶，如浣衣般揉捻，在芽叶软，手折不断，柔韧性好的时候开始揉捻，要揉好长时间，直至茶叶成为饱满的条索型。整个过程里满室飘香，花香、果香、茶香，弥漫在一起，春入心田。
　　 我离开故乡后，祖母每年将最珍贵的清明雨前茶炒制好寄给我，多年不曾间断。托祖母的福，落雨时节让我能在青瓷素盏里泡一盏潋滟的茶汤。煮茶、听雨、看书、写字，是繁忙的生活里最惬意的享受，可以忘了烦忧，放下得失，只在一盏茶的馨香醉人里沉醉一生的长梦。
　　 茶递到嘴边，清香扑面而来，还有淡淡的花果香和蜜香，一闻就知道这是野生茶，采摘自深山里无人打理的茶树之上。那些茶树从不施肥，全靠天然生长，一口喝下去，清香回甘，神清气爽。
　　 一盏茶入口，是故乡的味道。淡绿的茶汤，带着野生茶的泥土气息和野气，胜过济南泉水茗茶。济南的泉水泡出的绿茶无论是茶汤，颜色，气味，还是口感，都是极佳的，但我终究不是被泉城的山水滋养过的人。此刻，我最贪恋的茶还是故乡的那一盏毛尖。班里有安徽、湖南与云南的同学，也有山东的同学，听说我喜欢喝茶，她们给我带来过安徽的祁门红茶，安化的野生黑茶，云南的古树普洱茶，还有近几年兴起的山东的崂山红茶和日照绿茶。这些茶，每一类都比我家乡的茶更有名气，更珍贵。但是，假若我一生只能喝一种茶的话，那我肯定会选择家乡的毛尖，尽管它名气不大，也没有人为它一掷万金，但它是我家乡的味道，是那种闻一下，就有浓郁的故乡情的茶。
　　 故乡的老街里不仅有炒茶的地方，更有喝茶的地方。地方不大，没有招牌，它不招摇，亦不喧闹，只是安安静静的隐在小巷里的某一个角落里，第一次来这里的人是找不到的。
　　 到茶馆里喝茶的人几乎都是老年人，夏日午后，睡过午觉，他们三五相邀，到茶馆里和主人一起泡上一壶茶，摆一局棋。伴着几盏茶下肚，他们闲话家常，他们谈古论今，老年人总喜欢在闲散的日子里絮叨闲散的生活。几盏茶的光阴，便定了楚河界限，分了楚汉胜负。
　　 周作人先生在《喝茶》中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是啊，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这世间的某些光阴，哪怕是一瞬，只要抵达了内心，便可以沉潜成为永恒。可若是时光与人无意，纵存世千万年，不过是求得肉体的虚度罢了。而有茶的日子，无论如何总是好的。
　　 老街里的老人便是这样。他们喝茶，不求名山头，不求名树，只求喝得神清气爽，喝得欢喜。居家的老人晨起用大碗搓一把茶叶，要先喝茶再吃饭，或是一把小茶壶，里面放上一把茶叶，便可从早喝到晚。出去散步的时候手里握着小茶壶，出去下象棋的时候也可以拿着小茶壶，且不需要茶杯，对着壶嘴仰头饮下便可。这是最朴素，最真纯的喝法。乡里的老人，人人手里都有一把茶壶，粗陶的，素瓷的，或是紫砂的，喝得心安理得。
　　 夏日里家家户户都会在早晨泡上一大壶茶，谁来了就给谁先倒上一大碗，那是最纯真朴实的待客之道。苏轼在诗中说：“日高人渴漫思茶”。苦夏，茶水最解渴，一大碗喝下去，生津止渴，夏天也容易度过。
　　 也有懂得茶艺的老人，喜欢泡茶的过程。他们即便是坐于喧闹的人群之中，也依旧如无人的时候一样，静静地烧水、烫杯、纳茶、刮沫、高冲、低筛。看着几片绿叶渐次舒展，于沸水中沉浮，终成碧色茶汤，方为一盏赏心悦目，情深如许。
　　 所有的喧闹被挡在把盏之外，所有的繁杂被隔于茶烟之末。
　　 他们最享受的，还是泡茶时的心境，幽然，闲适，心中干净通透得不染一丝尘埃。一壶好茶实在不易，因为再好的水无好茶是枉然，再好的茶无好水亦逊色，好茶好水若无好工夫冲泡依旧是平淡无奇，再好的工夫若无好心境亦品不出茶之一二。如此来看，泡一壶好茶，就似一场人生的修炼，需落尽繁华，才可见最后的真诚，就如修行者要历经万千的劫数，终悟证菩提。
　　
　　 三、手艺人
　　 老街里有很多手艺人。他们是最随意的手艺人，匠气不足，可着实让人心生欢喜。
　　 那补碗的，修水壶的手艺人沿街穿梭，挑着简便的行囊，哼着小曲沿街穿梭。有需要补碗的人家招招手或是喊上一声，他便兴高采烈的走进那户人家的大门，喝上一大碗茶后便开始补碗。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细致的将破碎的青瓷片对齐，然后用铁钉将两边铆住，一条裂缝要用好多条这样的铆子。补碗的手艺人很认真，那一丝不苟的态度，一点都不输给医院里手术台上拿刀的大夫。补好的碗也真像动过手术的病人，那铆过的疤痕像一条爬在上面的蜈蚣。
　　 那些补碗的手艺人可不就是医生嘛，手术台上的大夫修补人的生命，而那些手艺人，则修补人的生活。
　　 即便如今生活富足了，那些生活在老旧街道里的老年人依然和过去一样，清简度日，朴素节约，不肯轻易舍弃一件家什，哪怕是一个碗破了，一只水壶坏了，也还要修一修，补一补。补过的青瓷碗是一种破碎后涅槃的生命。一条忸怩的疤痕长在碗上，看着有些突兀，但是细细看来，却是一种残缺的，无可复制的美丽，像断臂维纳斯的残缺，骨子里都是生命的真意与粲然。
　　 那些补过的碗后来成为难得的艺术品，我给朋友看，说：“你瞧，这是上个世纪的青瓷碗，在我的家乡，是日常的用具，人们拿它来吃饭喝汤。”北方的朋友都惊羡于那碗的美丽，花重金要我从家乡买给他们。也有来我家乡里玩儿的文艺青年，专门去老街买碗，只买破碎后补过的碗。
　　 剃头匠的家中永远都只有六七十岁的老人光临，剃个头，刮个胡子，闲聊两句，只要三块钱。我曾多次陪着祖父去剃头，那剃头匠和祖父很熟，每次去，他都很高兴。我看着他先烧热水，给祖父洗个头，然后用手动的推子一点点的推掉祖父头上的头发，不一会儿祖父便成了光头。他们一边剃头，一边闲聊，我在旁边看着，觉得剃头这个手艺真好。将头上杂乱的发和脸上参差不齐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祖父顿时便年轻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