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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斯文摆渡(小说)


作者:廖静仁 举人,3050.4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307发表时间:2017-05-23 22:58:58


   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涝就这么过去了,泊在婆婆崖下的摆渡船却依旧寂然。是日傍晚,晚霞在西边的天际静静地燃烧,给开阔的江面上洒满着落日的余晖,一群金丝鲤在色彩斑斓的波光倒影里奋力前游。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守渡船的斯文爷在一声喟叹中起身。
   自从上游数百米处修建了一座低水坝电站并兼有跨江大桥的功能后,渡口已经少有人迹,婆婆崖下的摆渡船也几乎形同虚设。此时的斯文爷也正沐浴着晚霞光影静静地立在船舱口写大字了。俄倾,他仰头嘘了口气说,水是流动的,空气也是流动的,如此光景,真好!
   他喜欢这样的光景,也习惯了自言自语,他是在与流水说话。
   他说自己习的是三养字体,何谓三养?养身、养气、养心也。
   他握着的竹杆笔很粗,曾有人好奇地问他,你这也是毛笔吗?
   怎么就不是毛笔了!斯文爷说,你看我这不是在写毛笔字吗?
   斯文爷写字,习惯于让笔尖顶着纸走,他要的就是那一种迟送涩进的感觉。写着写着,纸上那些粗糙不匀的纤维颗粒便在斯文爷眼中逐渐变大,字体就显得更大,满纸无处不是深刻、舒展、疏宕和奇崛。
   好有劲道啊!像刻在摩崖上的榜书。说这话的人当然是行家。
   斯文爷听了,微微一怔,这才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一眼对方,然后说,先生也来几笔?邀请是真诚的,还准备挪身给他让出场地来。
   对方却忙摆手,继而双掌合十道,岂敢、岂敢!晚辈不过是幼年时随家父习过两年字,有年去西北送边销茶,又绕道去过一回汉中褒斜古道,那绝壁上的字,一笔一画,随石势或迟送,或涩进,参差错落,纵横开阖,雄峻得不得了,遒劲得不得了。先生的字亦如是!
   老朽惭愧,渐愧啊!斯文爷当然不会知道,来人乃是邻县新化人氏,自幼酷爱书法艺术,此次出行就是有意寻古探幽瞻仰方外高士。
   两人就海阔天空地闲聊起来,却无人再聊及与书法相关的话题。
   多半是听斯文爷在“聊”。他稍一仰首,便脱口吟出了以下诗句: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声音低缓,像是在沉吟,目光却对着江岸上黧黑的婆婆崖。
   对方就有了感触,也有了心得,便低头思忖:一个“尽”字,一个“孤”字,一个“独”字,一个“闲”字,这四个字里该潜藏着多么深广的意蕴啊!这不就是“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李白的诗句么?
   在这个日暮江流空寂荡的婆婆崖渡口,望着这位满脸沟壑纵横的老者,对方遂想起了李太白的另一句诗来:“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沉浮于名利俗世的人,是领略不到那一种高邈出尘的心襟与气度的。这世上未必还真有只宜遥相寄托之人?忽然就有了归意,于是便淡淡的吐出一句话来:先生这是张隐逸、倪高士浮家泛宅的风流!
   斯文爷就淡然笑道,也许是,也许不是。张志和、倪瓒的故事他当然是知道的,也偶尔在心里念叨过“今我绿蓑青箬笠,浮家泛宅烟波逸”这一类诗句,只是他却始终觉得自己未尝隐过,更没有逸过。
   于是两人皆沉默,惟有流水抚摸船舷的低语和呢喃……
   之后,斯文爷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便问道,先生是过渡吗?
   对方指了指上边的大坝笑答,我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哦,先生也是过来人!斯文爷话中有话。
   对方当然是听懂了,便说,想要达到您老的这种境界却不易得。
   人的一生其实就是在散步,无论水路还是陆路,用不着赶的。
   晚生受教了,所谓踏平坎坷成大道,既是虚妄,也是真实。
   目送那人的背影渐渐走远,斯文爷又独自发了一会呆,接着便自言自语说,横要平,竖要直,能写好字就不易了,哪来的劲道哦!
   依旧稳稳地立在船舱口写字的斯爷身板与笔杆一样直,船舱与船头的甲板高低相距又正好与他的膝盖并齐,他只把头顶上的船篷向后挪了几许。规格不足三平尺的淡黄草纸是由乡野村夫所制,工艺粗糙,纤维含量并不均匀,厚薄也不统一,吸墨功能却特别强,就堆放在他左边的脚踝处,用完了一梱,又从尾舱里搬出一梱。他也只用得起这种纸,每捆50斤,2元一斤,合100元一梱,有2000张,里面的纸张有的缺角,有的断裂,每取一张,上面都有着薄薄的一层纸灰。他一早一晚往船舱口站定,江上的波涛也似乎镇定了许多,但这或许与波涛缓急无关,而是与斯文爷心里的那一份镇定和静气,以及他挥手把书写过的草纸漂入江流有关,字纸或沉或浮,他却连头也懒得回。
   也有被留下来的,那是两个繁体字,平平整整地铺在甲板上,用河卵石压着,一个“親”字,一个“愛”字,在第二天写了再更换。
   他已经少有经济来源了,所谓的墨汁和毛笔也是他亲手制的:墨汁由米汤拌木炭粉研成,笔毫用的是自己头上的发丝,当然是苍苍白发,即便是被墨汁浸泡过之后,也偶尔会显出黑白相间的颜色来,而手中那一管套着毛发的罗汉竹,则也是他从婆婆崖的山腰里砍来的。
   他原名叫廖斯文,斯文爷这个尊称,是魏县长去年底才馈赠给他的。在还没有冠以“爷”这个尊称之前的若干年里,株溪口和白驹村多数人都直呼斯文其名,也有叫他斯(施)肥和斯(施)粪的,那是魏家的儿孙。直到上世纪八十年初期,才偶尔又听到有人叫他一声廖先生,不过也还是有少数廖家的后人始终沿袭旧称,叫他廖老师。
   比如廖技术一家,从他父亲到他儿子,就一如既往沿袭旧称呼。
   今天中午,技术就揣着一瓶牛栏山老白干来过他的渡船上。
   技术是来找廖老师抒发愁肠的,他前脚刚一踏上船头,便一口一声廖老师——廖老师,这一场滔天洪水真是百年不遇啊!他还说,廖老师,其实很多所谓的天灾根本就是人祸造成的,比如沂溪水库这一次决堤的事,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可魏县长就是听不进我的建议!
   廖技术是县气象局的一名气象专家,斯文爷当然是知道的。
   本是同村人,相煎何太急。斯文爷本来也想套用一句古诗点醒一下本家堂侄廖技术的,但话到嘴边,又还是忍住了,于是头也没有抬就问他:你说实话,到底死了多少人?斯文爷问的就是前几天水库决堤的事。技术说,只上报了9人。报多了是要处分县以上领导的。
   唉!草菅人命,草菅人命呐!斯文爷的声音里有些悲怆。
   他说着就别过了头去,目光有些空洞,似乎是在打望不远处的株溪口或株溪口里面的白驹村,那里是他的老家,他是白驹村人。然而他的目光又慢慢地聚焦在一个点上,变成了凝视。技术心里就有了惊慌,也跟着望过去,他看到了一棵树,一棵没人知道年岁的沧桑古树。
   斯文爷也不知道这棵树的实际年龄,只记得从他自己懂事起,这棵树就一直挺立在联株桥的档头,树干硕大无朋,树冠苍翠,却无鸟雀在上面筑巢。或许是与这棵树的经历有关吧?斯文爷曾如是想过。
   今年是农历丙申年,也是猴年,技术属猴,36岁,刚被任命为县气象局副局长。斯文爷忽回头冷不丁说他,你就是个坐井观天的。
   那确实,像廖老师这么有阅历的人,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了。
   我这也能叫阅历?无非多摆渡过几个来来去去的人而已!
   您这是秀才不出门,知晓天下事嘛!
   廖姓中只有你技术才称得上是一个秀才!我嘛,就是个摆渡的。
   斯文爷对技术是有过期许的,白驹村的年轻人中,他唯独对这小子有关注。他忽然觉得“摆渡”这个词还蛮有意思,自从应允看守渡船以来,还真不知摆渡过多少新人,多少故人。早年间白驹村和株溪口凡有红喜事白丧事都会请他去写对联。那也是摆渡呀!斯文爷想。
   技术立马就接过了话来,只是出口却有些大言不惭,说,魏正横行,斯文摆渡,技术观天。哈哈,无独有偶,我们又都是属猴的。
   斯文爷明白技术这话里所指的无非是政治、文化和科技,便笑着说,我可不敢与你们是一路人。他后来又在心里说了一句:这小子口气真是不小!人嘛,就是一群猴子!他没说出声是给技术留了情面。
   老师您是不愿与我辈为伍吧?技术感觉到对方的言语有些冷,便把怀中酒瓶亮出来,说,我今天是来孝敬老师的,来,我们走一个!
   俗事且随流水去。斯文爷见有酒,心也就热了几分,说着便进船舱拿出了三个碗来,技术还带了一袋花生米,两人就在船头坐下了。
   立秋后的太阳依旧有些老辣,却善解人意,技术前脚还刚登上船头,悬在中天的太阳后脚就跟着栖进了云层。婆婆崖土垴上的那一片罗汉竹林里有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江面上也起了几丝凉爽的清风。江湾里虽然浪小,水波却不平静,渡船晃动着,也似有了微醺的醉意。
   老师,您的打坐功夫已经出神入化了。技术打了声酒嗝说。
   斯文爷无语,他在用心品着酒的味道。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魏横行后来一直没有来看过您?技术接着又补问了一句。
   这酒性烈,只怕不是纯粮酒。斯文爷是在说酒,或许又不全是。
   技术说的魏横行叫魏正,是村里老支书魏山风的儿子,当过几年县委副书记,年初又当上了县长,年少时精瘦精瘦,没少吃过大补药丸和肉食,但还是不见长结实。村里人都叫他魏豆角,还有人给他编过顺口溜的:魏豆角,风吹倒,幸亏有堵篱笆墙,扶着篱笆才长高。
   篱笆墙说的是他那当大队支书的父亲,魏豆角是有着靠山的。
   这才过去几年?魏正如今却是一副腰粗嗓门也粗的官僚相了,走路踩着方步,看上去像是横着走,技术暗地里总喜欢叫他魏横行。
   斯文爷对技术称魏横行颇不认同,说,都是土生土长在一个村里的人,又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们应该相互捧场才是正道!
   其实廖斯文家与魏家有着颇深的渊源,当然主要是与魏正的父亲魏山风始终有着纠葛,土改时斯文的父亲被镇压,大炼钢铁时傻侄儿学正被派往猴子冲伐木而失踪,文革时斯文自己又被隔三差五推上批斗台,魏正的父亲魏山风都是参与者或指挥者。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历史也是长河,滩涂过去后必定会是平缓江流。廖斯文要比魏山风老支书年长十多岁,而山风却比他先走了好几年,是刚当上县委副书记的儿子为他庆80大寿时被假茅台酒醉死的。这人呐,只要活得长久,就总能看穿或看清很多的事情。魏山风走的那一天,当即就有好事的年轻人跑到婆婆崖渡口来报信说,廖老师,一直像恶魔一样缠着要迫害你们家的魏老倌,这次终于被阎王爷给收走了!那人就是已经被分配到县气象局的廖技术,而他本人却是专门从县里赶回来给魏老爷子祝寿的。没想廖老师听了气也没吭一声,一脸肃穆,提腿就去了白驹村的魏家,并直接走进魏老支书的下榻处,深深地行了三个大礼,还主动提出要给魏老爷子写挽联。此言此举,令众人惊愕不已。
   亡者为大,写联是我斯文的本分。他出语恳切,表情凝重。
   廖老师,您这是……?紧跟而来的技术大惑不解。
   一笔难写一个人字,人与人之间需要的是相互帮衬,至于以前所发生在他魏山风身上的那些事,早就已经随了流水。廖老师坦然说。
   廖技术与斯文爷同宗,属孙子辈,斯文爷一直叫他技术。
   斯文爷当民办教师那会,技术的父亲还是廖老师的学生,技术这名字就是老师给取的。这小子出生那年,他父亲就是靠科技革新当上了村主任的。不过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廖技术是村里唯一的博士生,气象学是他的专业,毕业后分配在县气象局工作,这个副局长是他因祸得福捡来的,因为此前他曾多次给县委、政府提出过对本县中型水库沂溪电站空出库容,主动应对厄尔尼诺水患的建议,可政府有政府的考虑,说放水会影响发电,放走的是都钱。结果还真被技术言中。日前任命他为副局长,是表明县委、政府对专家的重视。
   技术却觉得这是在有意堵他的嘴,刚任命就找斯文爷解闷来了。
   斯文爷既抽烟,又好酒。烟是自己种的,就种在泊渡船的婆婆崖垴上,去翻地,种烟,施肥,捉虫子时,还要到株溪口去借梯子才能上得去和下得来。那儿是一块绝地,没得人要的,大概有半亩,能种个300多株旱烟,供一人抽一年还有多;蔬菜也是他自己种的,偶尔有两岸好心的乡邻,也会送一些坛子菜和干菜给斯文爷;酒就只能靠被白驹村和株溪口的人家请去写红喜白丧对联时,才能喝几盅过过瘾,有大方一点的除了给个百拾元红包外,也还会送他一对邵阳大曲作酬谢。可如今村里会写毛笔字的年轻人逐渐多起来,也就很少有这类好事轮到他头上了。这些年轻人无疑都是受了他的影响成长起来的,有的还经由他手把手教过,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白驹村和株溪口两个村的少年,基本上都会说“横要平,竖要直”的习字要诀。
   斯文先生,你这不是在自己砸自己的酒壶吗?有人为他惋惜说。
   还有人直截了当说,也不兴拜个师就白教人家,这太不划算了!
   终于有人叫他先生了,廖斯文听了打心眼里高兴,便说,翰墨要有人传承才能发扬光大。我这也是在摆渡嘛!那神情如同醉酒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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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斯文摆渡》是围绕着摆渡人斯文爷为中心的传奇故事,时间跨度大,从抗战到新中国成立,再到现代,人物复杂多样。生动再现了几代人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的表现和经历。为读者呈现了特殊时代背景下,一个小地域的社会变迁和生活于其中的各式人物的命运沉浮。小说以主人公斯文爷等人的回忆,多层次插入大量有关古老而独特的地域文化和风土人情的描写,特别对于书法,有着独特的理解和解说,其中蕴含大量的知识,又追叙世俗的平凡生活。因此,这是一部写急剧变化的大环境下小地域的风土小说。小说大框架清晰,细节极尽其祥,小说语言朴实,叙述沉稳,信息量大,具有传奇色彩,值得一读。倾情推荐阅读!感谢作者赐稿流年!【编辑:妖怪山】【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5252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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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妖怪山        2017-05-23 23:00:25
  欢迎作者继续赐稿流年,问好作者。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7-05-31 16:04:0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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