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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星月】一路同行(小说)


作者:秦岭 举人,3153.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634发表时间:2017-05-24 22:41:56


   引子
  
   我是女人,梅香是女人;我大肚子,梅香大肚子;我怀胎七个月,梅香怀胎七个月;我二十八岁,梅香二十八岁……还能找出不同吗?那一刻,我俩像憋蛋的母鸡一样窝在农用三轮车的后兜子里,面对面,却不声不响,像怀来怀去,把娃怀成了土坯。
   这是我讲述二十多年前那段往事的开始,唯一的听众是千里迢迢来西部天水参加社会实践活动的大学四年级团干部小董。本地人都在四处打工跑日子,谁还顾得上拿那些陈谷子烂糜子热剩饭呢?小董搜罗了一大摞群众来信,其中一封是有人托他指名道姓捎给我这个乡长的,可他并没拿出来。毛头学生就这样,对常态的农村工作和乡村生活总是充满好奇。小董属广州籍,满嘴的粤语像外国话似的,可我隐隐觉得他像遥远记忆中的某个人,具体像谁,说不好。像就像吧,天底下基因毫不相干但面相撞车的人比草还多哩。
   小董的年龄容易让我想到腹内曾经孕育过的第一个生命。我的讲述,像极了讲给一个并没出世的胎儿。
  
   一、
   你一定想不到那天的三轮车“突突突突”冒傻气的样儿,像是猪八戒背媳妇了,一背还背俩。两个大肚子像两盆凉粉坨子,经不得晃荡。三轮车不敢脱缰撒野,勒着性子往前蹭,憋出的浓烟和车轱辘卷起的沙尘搅在一起,像打碾扬场一样。正月十五的寒流把我和梅香铸成了两个臃肿的烟囱,满嘴呼出的都是一团又一团的白雾。梅香老是歪着脑袋,眼仁儿里把我剔除地连骨头都不剩。目光陌生得要命,劈过来,像寒光闪闪的刀刃。刀刃像是刚从灶膛里抽出来,还蘸了水,既浮泛着眸子的潮气,又裹挟着胸口的火焰。她若是一匹母狼,早把我一口吞了。不!是嚼碎了,又吐了。
   而我注视她的目光里都兜了些啥,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任爱珍,你别老这样盯着我。放心!我跑不了的。”终于,梅香的牙缝里挤出了这样的话。口气硬硬的,连姓带名,这样的叫法像极了屋檐上倒挂的冰碴子,尖锐,冰冷。不像平时只疼疼的、柔柔的一个字:珍。
   我的泪不识时务地涌了出来,慌忙扭头擦拭干净,断不能让梅香和队员们察觉的。“一引顶三扎”。老话了。在结扎、放环、人流、引产“四术”任务中,引产对象的获取难度和手术难度,注定是战利品中的极致。乡卫生院做引产手术时,一般都有县医院的专家亲临指导。标语云:“结扎一人,家族开明;引产一人,全村光荣”。梅香是我们那次漂亮攻坚战的全部意义,意味着胜利和欢欣。要说我喜极而泣,驴也不会相信,但梅香说不定信的,她至少会把我的伤心泪理解为鳄鱼泪。在班师回朝的凯旋路上,我的泪像误吞的苦药,倒流眼眶。
   八辆自行车在沙尘的海洋里时隐时现,像顽强而坚硬的岛礁,其实更像航空母舰周围跟屁虫一样的护卫舰。骑自行车的是我们九十里铺乡计划生育突击队“春季攻势”第一小分队的干部和联防队员,由队长老甄带队。一大群乌鸦聒噪着盘旋在我们头顶,一路同行。我和梅香脚下的食品袋吸引了它们,里面是原封不动的茶鸡蛋、榨菜和锅盔馍。乌鸦们像升空而起的舰载直升机,与车队配合默契,铁板一块地跟着,死心塌地地跟着,一丝不苟地跟着。远村时不时隐隐传来爆竹、秧歌、秦腔的喧闹,也丝毫影响不了乌鸦们的犯傻。
   “梅,你吃点吧。”我说。梅香报以冷笑。我左手攥着三轮车的前护栏,右手紧紧揽着肚子;梅香右手攥着前护栏,左手揽着肚子。我晓得我的话像多余的空气,可我除了劝慰还能干啥?我机械地重复着:“梅,别饿着。”当然有为她肚子里的胎儿着想的意思,可我始终不敢提胎儿半个字,梅香的胎儿像快要背气的老母鸡腹部的绒毛,一哈气,会没的。她不吃,我只好陪着饥肠辘辘。
   “当年在班里,我这个追求上进的团支书居然一点没发现你的表演天赋,你非常适合当演员。搞计划生育专干,真有点亏了。”
   “梅……你……攥紧些,三轮车太颠簸了。”
   梅香再次驳过脸去,视野里再次没有了我,有的只是周围的川道和山坡,这是我们共同熟悉的世界。中学时代的每个早晨,我从老家尖山村出发,她从老家唐家坪出发,我们殊途同归到八面坡那里会合,然后结伴奔向九十里铺中学。下午放学,我们又结伴离校,步行一个多小时,然后又在八面坡那里分手,各自爬山回家。她上无兄下无弟,姐姐打工时远嫁江苏。要说我俩像亲姊妹,真有点委屈她了,一是她长得比我漂亮,二是她学习拔尖,三是入团比我早。用如今的话说,她是同学们心中真正的女神。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天水卫校,直至毕业分配到九十里铺乡当了计生专干。她却顶着邻里乡亲的埋怨放弃读中专,立志读高中考大学当文学家,结果还没读到高二就被十几亩破地拖成了皮包骨,只好灰溜溜进城当了保姆。“我打死也不会想到这辈子会给资本家当丫鬟。瞧我这名字:梅香。”当年梅香大发这番感慨的时候,把保存多年的日记本塞进灶膛里,那些与人生、理想、未来有关的千言万语,像蒿草一样化作青烟。
   后来我才晓得,梅香是在天水著名私营企业家宋金发家当保姆。我这个市、县、乡三级“优秀计划生育工作者”荣誉称号获得者和宋金发的大幅照片,曾一起在天水市政府大门口的橱窗光荣榜里同期展示。要说巧,也算不上,更像注定,据传,宋金发早就给劳务部门打过招呼:“我找保姆,一要漂亮,二要麻利。”有次在表彰会上,我曾给满面红光的宋金发开玩笑:“待我的梅香姐要好点啊!”宋金发乐了:“任专干要是不放心,辞职来我这里当白领,我给你双倍的酬薪。”我笑着顶了回去:“你们这些人有了几个臭钱,就忘记当年从国企下岗的苦日子了。”宋金发反唇相讥:“这就是你不懂世事了,我这是贵族基因,我爷爷解放前就是名震天水的资本家哩。”这话还真让我气短,据我爷爷讲,解放前,我家祖宗三代给地主当长工。后来每次在报端看到宋金发的照片,莫名的不知所措。
   关于我和梅香后来的关系,咋说呢?举个例子吧。她嫁给赵家窑的赵三根那阵,我是伴娘;我结婚那阵,她像亲姐姐一样陪护左右。可我俩的区别同时也显现出来了。作为国家正式干部,我必须带头晚婚晚育,严格执行一胎政策。梅香仍然属于农业户口,生一胎后,间隔四年还可以生二胎。也就是说,继安娜来到人间之后的第五年,梅香的第二个女儿安琪也来到了人间,而那时我连第一胎都没怀上呢。并非我有多么高尚。说穿了,机关男女干部本来狼多肉少,男同志是狼,女同志是肉,我找对象的条件自然水涨船高,一番东挑西拣,让土堡乡的干部杨世刚后来居上成了我一生的枕边人。婚期决定生育。一步晚,步步晚啊!
   得认!假如没有跳出农门,我就是第二个唐梅香。
  
   二、
   一道慢坡,车身微微后仰。我下意识地伸手扶梅香,手背却“啪”地挨了她一巴掌。我差点忍不住了,想吼,但理智压制了我。一旦吼出来,就无法给同志们解释了。我其实非常想给梅香表达这样一层意思:尽管我俩处于目前这种尴尬的场合,但我对你的真情丝毫没有改变。我始终没能张这个口,既然认为我在演戏,那么,所有的解释都摆脱不了婊子与牌坊的意味。
   能改变吗?当年她怀上安娜的时候,我每逢下村蹲点,都要绕道去赵家窑陪护她。她是咱班女生中第一个怀孕的,或多或少算咱花季时代的一个美好事件。在看望她的女生中,我无疑是腿最勤的,没有之一。她既怕耽搁我的工作,又渴望见到我。本计生专干科班出身,好歹也算半个医生呢。安娜出生的第二年,梅香就急着想争取二胎指标。我明白她渴望一个男娃。这个理由其实用不着解释的。有关部门老是拿抵制封建的、腐朽的传宗接代思想热炒宣教的剩饭,就是不敢直面触碰山区农民与劳动力之间的关系这一要命话题?口口声声说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甚至说妇女能顶半边天,那都是象牙塔里的知识精英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山区农民养家糊口靠的是扛麻袋举石夯赶牲灵当麦客,靠的是盖房能骑墙放羊能赶狼,拼的是硬身板和死力气。男娃是啥?是日子的另一种,是光阴的成色,他比香火更麻达,他就是一家人的铁门坎、顶门杠、护身符。这是硬逻辑,是千古世事。有次,从城里来的县计生委主任在全乡育龄妇女大会上宣讲男人和女人如何如何一样,有位妇女当场火了:“同志,能一样吗?你裆里还比男人少一块材料、多一个缺陷哩,你不承认这一点,你就不是女人生的,驴也不会生你。公驴和母驴的力气啥成色,驴比你还要亮清。”
   那年赵三根在深圳打工打成了腰肌劳损,被药罐子腌上了。返乡后,一干重体力活就龇牙咧嘴,只好歇手,一家人的烟火气顿时减了半,像是跑风了,漏气了。梅香给我一声叹息:“不生个男娃,天就塌了。”她还告诉我两件事,一是本来不讲迷信的他开始求神拜佛了,否则一颗心悬悬的没有个落点;二是开始重读鲁迅,她发现自己像极了一个女人:祥林嫂。
   以第二胎和女性的名义孕育在梅香体内的安琪,一定没想到像苍蝇一样误闯子宫,毫不知羞地给家庭带来了难堪。梅香中途想打掉她,心一软,就没下手。“这娃,是讨债哩,追我的命哩。”梅香说。怀胎十个月,我照样隔三差五都要去一趟。安琪满月那天,同学们相约去探望,个个表情诡异,既不像道喜也不像安慰,反正都把兴高采烈的意思像剪纸一样装裱在脸上,“小棉袄”、“千金”、“一枝花”啥的夸个不停。“早知大家要来,咱得摆一桌,热闹一下。”赵三根说。明知这个臭男人在撒谎,撒就撒吧。大家毫无原则地说说笑笑,话题悄悄绕到农药涨价种地赔钱打工受欺负上来。“都在吃农民呢,下辈子要转世投胎,宁可给城里人当宠物狗,断不能当种田的。”聚会比安娜满月那次潦草了许多,还没到高潮呢,就在低潮处收了场。大家走了,我一个人留了下来。
   “珍,你才是我真正的月婆子哩。我生娃生到这份上,假如没有你,我死的心都有了。卦象上说,我和赵三根命里没有男娃。”梅香那天絮叨个没完,泪如倾盆,足可缓解全乡的旱情。她告诉我,宋金发这个暴发户只给了她一个半月的产假,要求必须如期返城伺候他长期包养待产的一个女人,这个色鬼到底明明暗暗包养多少个女人,给他生了多少个娃,恐怕只有宋金发自己才数得过来。而梅香生娃的前提是:按期不到,解雇。“你瞅瞅,这,就这,白了好多,我会不会变成白毛女呢?”梅香扒拉着自己的头发。我心里有些毛,我不仅想到祥林嫂,还想到抑郁症,千万别啊!
   桌子底下掖着一个鼓囊囊的大纸包,分明是个新买的香炉。记得小时候看到的连环画中有这样一个画面:不堪凌辱的白毛女,高举香炉怒砸地主黄世仁……把白毛女的胆借一半儿给梅香,料想她也不敢怒砸宋金发,她只能把香炉留给自己。宋金发和香炉,都是她的命。
  
   三、
   三轮车刚刚拐了个弯儿,“啪”的一声,一团热乎乎的东西裹挟着恶臭从天而降,毫不客气地糊了我一脸,是乌鸦屎。够倒霉了!我一声不吭,从包里取出卫生纸。“你说这乌鸦,咋不朝我使坏哩。”梅香说。活音刚落,“啪”的又一声,我再次横遭不测。我仰望苍天,无语;乌鸦俯瞰大地,一片聒噪。
   “任爱珍,你晓得你当演员,适合演啥角色吗?”梅香又来了。
   女间谍?女特务?准这个意思了。这个梅香,这个混蛋,恶毒!真想踹她一脚,但理智又一次封锁了我。回头想来,在她严重违规怀第三胎的问题上,我还真有点女间谍的意思,只是侮我为女间谍的可以是天底下的任何人,唯独不该是她。大概是去年夏收扫尾不久吧,梅香突然悄悄摸到乡上来:“有个事,我估摸一千遍一万遍了,还是找你底实些。”她告诉我,这些日子忙着割麦、打碾、扬场、扛麻袋、赶牲口、交公粮,拼了一个多月,人晒黑了拼瘦了事小,要命的是拼出红来了。我心里一拧,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她的肚子。“天哪!你……第……第三胎?”
   “嗯。刚刚三个月。”
   “见红了?”
   “嗯。”
   “血量……”
   “不大,可所有的医院不敢明着去,我……我死了不要紧,娃儿要保。”
   “男娃?”
   “嗯,偷偷给一家医院做B超的塞了三千元,查了,是男娃。”
   难以形容梅香当时的表情,咋说呢?仿佛一介农妇的子宫里收容了一位落难皇帝的太子,喜悦,惶恐,哀伤,渴望,期待,绝望……啥都有了。我当时怔了半晌。梅香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投罗网送上门来,却等于塞给了我一个炸药包。两个要命的选择堵住了我的退路:要不,顺手牵羊把她交给突击队,这样的结果必然是强行做人流手术,我因此而立功受奖,成为大英雄;要不……还要不个啥?如果不是我,借给她一万个豹子胆老虎心,她,敢来?我憋出一句与主题无关的话:“我,也有了,也是三个月。”
   我不忘补充:“今后别再信神信鬼了,卦象说你和赵三根命里没男娃,这不来了嘛。”我晓得这种空洞的说教等于放了个……屁吧。如今村村都在建庙堂,修宗祠,不少镇子都建了教堂,那一呼百应的场面,震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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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计划生育政策执行了这么多年,在城里乡下发生的故事可以说举不胜举。关于超生,关于生男生女,足以引出一火车的话题。本文主要写的是计划生育过程中计生部门如何与偷生的育龄妇女搏斗的故事。作为计生专干的“我”一直暗中帮助已经有了两个女孩儿的同学梅香,可没想到东躲西藏的梅香最终还是被想象布下的眼线看到,成了乡政府这次计生活动的战利品,而作为计生专干也同样怀胎七个月的“我”则负责押送同学梅香去做引产。于是,一路上两个人的对话和心里活动毫无疑问成了本篇小说最大的看点,也是最见写作功底的部分。秦岭老师的小说又极尽信息量丰富之能事,用最经济的笔墨写出最丰富的内容,这里面又牵扯到了做人、工作、情感、理智,传宗接代,生活等问题,而题目又给本文增色不少,也可以说内涵丰富,带给人更多联想。读完这篇小说,一方面感慨于作者的笔力和文章的厚度,一方面又针对计生与农村实际让我们考虑在我们国民生活的路上,应该有哪些更利于国计民生的政策与我们一路同行。一篇意蕴深厚,笔力饱满的计生题材的小说,推荐共赏!【编辑:快乐永远】【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70529001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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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7-05-24 22:49:18
  问好秦岭老师,感谢支持星月!
2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7-05-24 22:51:17
  计生题材真的是人们写笔触比较少的一块,而秦岭老师把更多的内容融合到里面,且游刃有余,让人佩服。
3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7-05-24 22:53:28
  近来参加了几个同题诗的活动,感觉秦岭老师这写小说的手法好符合江山诗歌的特色,能够咀嚼出更多的味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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