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死亡
老张头,一日日显得老了。
暖暖的阳光和煦地照着,老张头披着羊皮袄,拄着磨得溜光圆滑的拐杖,缓缓地走着,又来到那棵老杨树下。他轻轻地放下拐杖,颤着身子扶住老杨树,又往树冠上吃力地瞧瞧,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末了,他用干瘪的、竹枝似的手指徐徐地搾着老杨树。绕树一周,他满意地笑了,背靠着老杨树,拾起拐杖,对着三九的太阳,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他把拐杖放在树侧,坐在宽大的树根上,慢慢装起了旱烟,吃力地点着。今年冬天有点反常,没有下雪,天也不那么冷。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多好的一块棺材料啊!”也不知受了哪股冲动,他紧接着一阵猛烈地咳嗽,好长时间才缓过气来,烟也熄灭了。他只得收拾起烟管,反复地捋着白色的、稀疏的山羊胡须,焦黄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别人觉察不到的笑意。
斑驳的树荫下,有一小堆儿麦秸,几只鸡正胡乱地啄着、搔着,寻觅食物。老张头忽而想站起来,却有一种阳光照射的疲劳感,一动也懒得动。无法,他只得漫不经心地用手去拿拐杖,岁月不饶人,总是力不从心,稍不注意,“啪”的一声,拐杖倒在地上,吓跑了那几只鸡。这回老张头笑了,笑得很开心,露出没牙的口腔和短短的舌头,皱纹也舒展开了。
往事如烟,他实在不愿多想了。垂暮之年,所剩时光已经不多了,更懂得人生的不易。他合上了眼睛,想安安静静地睡一会儿。
有件事还困扰着他,愈感到死期的来临,那件事也似乎不可再拖了。冬前,他本想把这颗老杨树刨了,做一口上好的棺材,无奈那独眼的木匠太苛刻,看来只得拖到开春了。村长这个人也不错,到乡里开会,也忘不了给捎点儿东西;逢年过节,救济粮、救济款又早早地送上。可是,听他的话音,想让自己这个孤老头子火化,多么可怕呀!有没有魂儿,那是另当别论,可老祖宗的规矩,让自己断送得干干净净,能对得起地下的列祖列宗吗?
太阳不知不觉地偏西了,老张头努努力,想站起来,还是提不起劲儿,索性再坐一会儿。一片枯叶懒洋洋地飘落,拂过老人的额,凉凉的,似乎有点儿灵性。抬起头来,倘大的树冠上再也找不到第二片叶子,老张头叹了口气,又装起了旱烟。
“大概老天爷想招我回去,”他想:“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见了列祖列宗,怎么向他们交代呢!”突然,他感到脑袋一阵痉挛,眼也冒黑花。又想得太多了,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再想别的,连旱烟也顾不得抽了。
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他才记得还没吃午饭;前邻后舍都是好心人,间或添一双筷子,都没什么,可自己总不想打扰人家。他的脑袋刹那间好了起来,极度地兴奋与愉悦,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候;又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是将要发生什么。
一阵寒风吹来,老头儿打了个寒颤,眼睛缓缓地闭上了,什么也没有表示。那拐杖,缓缓地挣脱一只手,又挣脱另一只手,把红红的夕阳轻轻地敲下地平线。
起风了,冷风凄凄,带着浓浓的低云和纷纷扬扬的大雪。惟有那棵老杨树,无力地为老人呜咽着……呜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