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上午的劳作，我和二姐终于将一盆磨细的土豆浆加工成一张张香嫩可口的土豆饼。说起来工序不复杂，先是土豆削皮，然后用专门的铁擦子把土豆磨成浆，和一些面粉，打几个鸡蛋，再撒上盐、花椒粉、酱油、葱沫等香料，然后在平底锅里浇上菜油，烙成饼。
　　 美味“点心”刚摆上桌，门口就有一个黑影晃进来，几米外能听到喉嗓里发出的丝丝缕缕的喘息声。来者深度弓腰，步态蹒跚，手提一个铁质的折叠式帆布凳。脑袋极力往后仰，大概是为了看得更远些。弯曲的帽舌下两只鼓鼓的带着血丝的牛眼，让我一下认出这人千真万确是我姐夫的二哥，官名叫牛正奎，小名叫牛二爷，诨名叫牛鬼。我惊异于他的变化，三五年不见何止变得如此消瘦且颓败！
　　 姐叹口气，厌恶地盯了一眼，嘟囔一声“每天都来晃三晃”。姐的话绝没有半点水分，我本人就是一个见证人。无论在上学期间还是后来工作了，我经常跑姐家去蹭吃蹭喝，而这个牛二爷是我每去必见，而且是一日见多次。没有任何的事，背着手进门闲谈几句，甚至一句话都没有，只是在院子里探一探，望一眼，然后又背着手离去。农村里串门，不像城市人非得找一个理由，农闲时间背着两手不急不慢地走东家窜西家摆个闲话是常有的事，本家族亲更无生分，牛二爷背着手巡视几兄弟家本无可厚非，但这频率也太高了吧！所以，与其说他是看着我长大，不如说我是看着他衰老。
　　 年轻时候的牛二爷，虽然稍带点驼背，但一米八的个子看去很魁梧。两只鼓鼓的牛眼睛，一头浓密的黑发。虽然好吃懒做，但也还顾家，有时候会外出靠体力赚点现钱，挪出那么一小部分贴补家用，其余的大头留给自己买酒。
　　 他嗜酒如命，且酒风极差。有钱的时候自己提着酒瓶东家西家地请人家喝，没钱的时候东家西家地讨酒喝。毫无节制地酗酒，让他变成了一个人见人烦的酒鬼。其实他酒量不高，一碰酒他先醉，醉了就摇摇摆摆、喊喊叫叫地走街串巷骚扰村民。不给他开门，他就拿石头砸。有的愣头青可不管你是不是长辈，揪着领口粗口辱骂，甚至野蛮推搡。牛二爷也不管人家骂什么，他只管顺着自己的思维用酒精泡僵了的舌头高一句低一句不知所以地骂着什么，脚底下踉踉跄跄，手臂起起落落。更可恶的是，有几次醉酒后骑上儿子买的三轮摩托车，在马路上开足马力横冲直闯。路上的行人和阿猫阿狗们吓得东躲西藏，由此招来多少婆姨双手叉腰破口大骂他不得好死，控诉老天爷瞎眼不收了这个活阎王。也有的女人跑去找牛二爷的女人蔡氏，训斥她怎么不把这个祸根锁在家里。蔡氏一边抹泪一边道歉，她何尝不憋屈啊？这个酒鬼男人经常惹事生非，跟了他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逼急的蔡氏也曾冒着被暴打的危险掀过酒桌，上门连劝带骂地找过经常给牛二爷酒喝的人。但狗改不了吃屎，牛二爷哪怕下地狱也要喝酒的，家里有客人送的酒，蔡氏藏得再隐秘他也能找出来享用掉。有个半医半神的半仙说，这牛二爷的胃里已经生成一个很了得的精虫，这虫像小蛇，五光十色能变幻多种颜色。牛二爷被这条精虫控制着，他不喝酒，那精虫就折腾得他浑身难受，跟犯了大烟瘾那样难受。
　　 牛二爷喝了酒不仅折腾外人，还拼了命地折腾家里人。回家后要吃要喝老婆就得好好伺候，惹不高兴了就打老婆，砸家具。俩孩子睡得正香，他上去撩开被子拎起来接受他的“考试”，语无伦次地问一些类似“1+1等于几”的极端无聊的问题。孩子们从小受着惊吓，每天放学一进家门没看到父亲，就诚惶诚恐地问妈妈是不是又去喝酒了。每每大晚上不回家，娘儿仨就半夜三更去寻找，生怕不小心载进水沟被闷死或被零下二十多度的寒夜冻死。这样的危险有过好几次，因发现及时才免于罹难。他今天看上去之所以腰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就是因为有一次醉酒载下一个几米高的土坎伤了腰椎落下的残疾。
　　 蔡氏娘家父母早亡，兄嫂又势单力薄，牛二爷就明目张胆地欺压，加上蔡氏秉性软弱，也没有推到重来的再婚勇气，只好忍气吞声算天度日。每当面对被酒精祸害成青面獠牙的丈夫，她像一只老母鸡全力护卫着两只小雏鸡免受伤害。牛二爷每喝一次大酒，至少昏一天，软三天，清醒的时间很有限，所以家里的活儿基本指望不上他，因为喝酒总误事，所以亲戚村民都不愿和他搭伙挣钱，他只有靠打短工找点零花。家里家外都指望不上他，蔡氏就拼命地在土地上花血汗找钱，她家地里的草比任何一家除得干净，遇到灌水紧张的季节，她能几天几夜地守在田埂边抢机会、抢时间，直到把水浇够了。在家她还精心伺候着十几只母鸡，用抠出的鸡蛋换家里的日耗品。有她的强劲支撑，大儿子初中毕业后成了家，二儿子很争气地考上县师范院校。
　　 牛二爷仗着能干的老婆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真所谓“温饱思淫欲”，他也学别个喜欢偷腥的男人采“野花”，可惜他不是一个口袋经常富裕的人，颜值高的女人看不上他，他只能退而求次去找来者不拒的烂女人。这样的女人面前，往往跪着一个懦弱无能的丈夫。玩了几个后终觉无趣，于是挑战自我去勾引一个心仪的村妇。当他壮胆送秋波时，对方竟然回抛了媚眼，还嗲嗲地夸了他“毛楚楚迷人的大眼睛”，完了就说家里有点活儿想请二爷帮忙。牛二爷就屁颠屁颠地跟了去，帮着女人的老公把院子里几十个二百斤重的粮食麻袋肩扛背驮地搬进储藏室垒好。半天下来累得全身虚脱，要知道他是从来舍不得花这么多的力气在自家的，他家的粮食全靠老婆娃儿用簸箕端用小背篼背搬运到储藏室的。牛二爷回家养了几日，身上有点劲了就去找那女人要“回报”。可恨女人的男人天天在家一时找不到机会。终于有一天他把女人堵在马路上，女人却装着可怜说，她丈夫已经察觉了他的不良动机，不许她和他说话，一经发现定要打断她的腿，还要烧了他的房。牛二爷心头熊熊燃烧的一盆炭火被一盆凉水浇了个透心凉，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咬牙切齿地甩一句“都他妈不是好东西！”悻悻地收了兵，以后索性不和那两口子说话了。
　　 当然，牛二爷也有不喝酒的时候，要是没喝酒，没准也能帮助家里做些事，比如春耕秋收，比如挑水砌墙等等，对老婆孩子也温和。蔡氏念着他的这点好一直对他抱有一线希望，“也许哪天突然不想喝了呢”“也许得个什么不能喝酒的病能戒了呢”但，49岁的蔡氏最终没有等来丈夫戒酒的那一天，倒是等来了被他活活气死的那一天！蔡氏开始得的是“心口病”，整天捂着胸口一脸痛苦，饭量日减，人亦渐渐消瘦下来，再后来就被儿子送进了医院。二姐去看望，蔡氏就流着屈辱的泪说出了病根。有天晚上牛二爷半夜酒醒，竟然撅着屁股屁眼对准她的嘴放了一个响屁（她有张口打呼噜的毛病），被惊醒后的她看到牛二爷脸上恶鬼一样的淫笑，顿时怒火攻心，胸口一阵剧烈痉挛，第二天起就开始打嗝，吃饭犯噎，一受气心口就痛，吃了很多药不见效，到医院一检查食道癌晚期了。“死了也好，让那畜生尝尝没人疼没人管的滋味。两儿子不会像我这样伺候吃伺候穿的，更别说时不时给他洗尿湿的裤子。”
　　 蔡氏死了以后牛二爷果真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在外喝醉了再没人去找他回家，该吃饭时他不在家，儿子儿媳就不会特意给他留饭。他曾经喝酒后故意砸东西撒怨气，结果遭儿媳一顿狠批，警告他再发疯就要扫地出门。以前老婆在时他还能偷粮食换酒，逼老婆拿出鸡蛋钱买酒，现在家里的粮库被儿子上了锁，他不敢动。没了酒的日子牛二爷很烦躁，但也日渐地逼他清醒起来。清醒了就开始追思往日，开始悔不当初，开始三天两头跑老婆的坟头上呆坐。酒虽然喝得少了，但串门的习惯还是保留下来，而且学会了看人家眼色，出门时自己带个马扎凳，到人家客厅就坐自己的小凳。据说这老鬼夹不住尿，经常吊个湿裤裆。
　　 二姐找了一个小盘给牛二爷挑了两块土豆饼。牛二爷先望了我一眼，伸出的一只手去揭头顶的帽子，用木柴似的手指在秃顶上挠了几下，讪讪地推辞说刚在家吃过饭。二姐没好气地说：“给你吃就吃嘛，还假客气!”牛二爷的表情一下变得盛情难却起来，嘴里喏喏地继续强调：“真是刚吃过了，这个……这……唉！”然后双手接过盘子。他吃得慢条斯理，真的没有表现出狼吞虎咽的样子。吃完后用粗糙的大手在嘴巴上一抹，嘴角和下巴上的油水就被捏到手心里去了。然后拘谨不安地小坐了一会儿，好像突然找到了一个离开的理由：“今儿太阳好呢，我得去晒一下被子。”然后起身窸窸窣窣地收拾马扎。
　　 看着牛二爷蹒跚离去的猥琐背影，我问姐：“你说他真吃过了吗？”“还不是假话，哪次不是这么说？”“就他这种烂心烂肺的烂人，给他取吃的我可做不到！”“他两只眼睛扑腾扑腾地望着，哪能忍心呢，毕竟还是个人，哪怕是一只老狗也还得喂一口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