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被父母搬丢的故乡(散文)
1、两个不同的故乡
生长在新疆兵团的孩子们,拥有着别人极少拥有的一笔财富,那就是他们都有最少两个的故乡。不论长到多大,甚至进入青年、中年和老年,一生都是如此。
他们都会永久地占有着这两个语音相异、地域遥隔和风土民俗全然不同的故乡:一个是他们父母的老家,一个是他们自己的故乡。父母的老家远在内地数千里之外,几年都难得有机会坐着长途车回去一趟;自己的故乡就近在新疆,抬一脚推门就到了。这也是每当有人随口问起我故乡之类的问题时,我纵使用不同的方式告诉他们一百次、一万遍,也仍旧会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疑难性课题。
是呀,之后的几十年,我反复问自己的故乡在哪里,众多新疆汉族人的故乡更在哪里?我至今仍然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
在我活过的半生之中,不论去内地出差,还是去大都市、沿海地区学习,甚至是南方探亲访友、休息旅游和送子女到内地上大学。坐在飞机、火车甚至在旅游中,每当有人问起祖籍、家乡和故乡时,我的多种解释,令这些世代居于内地的人们始终不能理解,是打死他们也想不通透的一份困惑,更成了一种难解的疑难和一道无解的课题。
一个出生在新疆的第二代兵团人,总会有着一团双重难解的故土纠结,祖父母、父母亲、自己夫妻的故乡,都会引出不同的故乡和不同的省份。在很多种交织着不同家乡的思恋中,无形中,又构成了新疆人与内地人的根本区别。如今,第一代人开始老去,他们开始吃药打针应付疾病缠身;第二代人渐近中年,他们开始思念远方上学不再归来的孩子,开始思考自己何处是归乡这个充满着情感和迷惘的问题。
我自己也一样,对于山东的故乡和祖籍,记忆早已经变得含糊、陈旧和模棱两可了。一个是我脑子里依稀记忆的古老、黝黑、老屋、树木和沉默、贫穷,有着一大堆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姊妹的故乡,这是我少年随父回山东省亲留下的最后印象;一个是我从新闻电视和网络中看到的日益光鲜、充满着旧貌换新颜的故乡。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的、真正的故乡。
从小到大,我只在上学前跟着父亲和叔叔回过一次远在山东的老家。那是坐了一天连队的马车,然后坐三天汽车,最后坐几天火车,然后才能到达的、到处都是人群的天边;是一个有着爷爷和外公,父亲和叔叔始终放下身子乐哈哈问候,逢人便招呼、递烟、倒茶、吃饭、叙旧的地方;
不论他们怎样,对我来说,这座人口涌动、屋房密布的城郊村庄,仍是一个孤独、陌生却又熟悉,遥远、隔离而又亲近不了的地方。我顽固地认为,不想了!都是别人的故乡,是我父母和叔叔的故乡,不是我的。
后来,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对山东故乡的记忆,就一直稀薄地留在关于新疆的广袤世界里了。
2、像过节那样搬家
从大到小,我都有着一种身处梦游的状态。尤其是坐车出差时,这种感觉显得特别浓稠。每一次从梦中醒来,都觉得自己的身体仍在慢慢腾腾地晃晃悠悠,仍在不紧不慢的摇摇摆摆中松松侉侉,意识中马上就会泛起了又要搬家、又在搬家的念头。我这个毛病一生之中,始终也改变不了。对搬家的恐惧,让我有一种揪心的疼,这种潜在的病根,肯定与我少年时代的深刻记忆有关。
其实,就潜意识而言,我内心深处最渴望过着一份安定的日子,最惧怕处于漂流的冰凉生活。然而,兵团的连队能留给我记忆最深的印象,就是我们一家人始终不停地在搬家。所以,我记忆中最刻骨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家。有时,父亲几天未归,妈妈说你爸可能又要被调走了;有时一夜醒来果然应验,父亲真的被调到了别的连队。一家人就不得不忙活起来,把仅有的家俱和铺盖之类摆在马车上。我们则会熟练地爬上马车,在装着的家什的空隙里坐好,然后,一辆马车会沿着空无一人的大路,在高高的天空下慢腾腾地向着另一个方向的连队走去。坐在高高的家俱上,我与半空中的云朵距离很近,远处一看仿佛抬抬胳膊就能掳下一大团的彩云来。云有时去别的地方,有时就干脆跟着我们一家子,像熟悉我的朋友。从早上走到晚上,有时路上根本就见不上什么人家。整个用泥土砂石铺成的大路上,只有我们一家人坐着的一辆马车,咯咯吱吱,哼哼哈哈,只听得见马车的车框子、车轴在相互摩擦中不停地吱吱乱响尖叫和胡乱哼哧。有时,它们的声音杂乱、热烈,充满着激情和冲动,更像是自己人在内部的吵架逗嘴。
开春的初期,春耕的前夕,很多连队间都要进行集体调整,这种统一搬家的活动就比独家搬迁要热闹的多、壮观的多。天地之间经过一个冬天,像睡醒的大男人翻了一个身子,顷刻间,大地热闹起来。所有的连队、整个的营部和团部的人家都在动,都搬着自己的家上路。数天之间,路上的动静,路上的人家,路上的车辆,成群结队的人家赶集那样、看戏那样、参加婚礼那样,顿时热闹了起来。有时,车子上坐久了,我们也会跟着大人一起,从车子上爬下来跳一跳脚,跑一跑步,走一走路,说一说话,洒尿、拉屎、然后跺跺发麻发木的双脚,等身体恢复过来,再爬回车子的顶部继续赶路,继续看远方的风景,继续猜远山后面的世界。有时,路远了,要在野地上过夜,连队的车队通常会集体停下来,挖个简单的地窝子、搂雪搭锅烧水,烤馍吃饭喝水、开会学习读文件或念官方的杂志报纸。通常在中途的休息中,只会解马不卸车,牵着马在地上打一个滚,让马体力恢复;人只能从车上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车轮子打一个盹。
临时的营地上,我们都会遇到以前一起上过学的同学、隔过邻居家的小朋友、曾经在一个学校里打过架的男孩们。环境一旦发生变化,我们就会立即忘记前嫌,亲热密切。第二天两队人马继续赶路时,我们往往会坐在各家的车顶上,延续着昨夜的友情,打着手势,做着怪相,相互都高声喊叫对方的大名、小名和外号。直到双方的车子都背向地走远了,再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后,这种充满着友情的表达才算终止。
与其它团场人马的相逢,也时常发生。一队零零散散的马车和另一队堆成一垛垛的马车相逢时,泥泞的小路和空旷的荒野,会被车辆的穿插、人员交错,会让整个荒野立即拥堵起来。此时,不仅显得人欢马叫、鸡鸣狗吠,家人逢家人,亲戚见亲戚,整个世界热闹得更像过年过节。大片大片雪白的呵气、显出寒冷和干燥的空气,顿时间变得充满了人情。顷刻间手与手的温暖、人与人的热乎气和心中的那一份湿润,融成一堆,让枯燥荒凉的时光充满着快乐的气味。
孩子们都喜欢这项由公家安排的搬家工作,这种快乐的情绪很是传染,连队人家养的小狗小猫小鸡小鸭们也喜欢搬家,可能和孩子们一样喜欢热闹,汪汪嘎嘎,喜欢新地方才有的新鲜感。
那个春天里,一条黑色的小公狗,胆大包天,也色胆包天,仗着体格健壮、年轻有力,在杂乱的空隙里,居然在杂纷的空间中,找到邻居东东家养的一条小白母狗。大庭广众之下,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一壮一弱,两条小狗公开地居然地你情我意地办起了苟且之事。
女人们噗地一声抿嘴微笑,忙羞涩地赶抱紧着孩子转过脸去看别的地方,男人们却像遇到了天大的新鲜事,都会凑上前去兴奋地骂上一二声。严肃的老连长居然不管不问这件事情,反而大手一搓转过脸,对着围观的男人们呵呵地一笑:
狗日的!
3、在空荡的路上长大
我记得最深的事情,就是妈妈不喜欢搬家,而且一直不喜欢。但是,却又不得不一直跟着搬。虽然,来自妈妈和女人们的反对声音很大,却对整个连队的局面起不到任何有影响的作用,家不停地照样搬,从一个地,不停地搬到另一个地方,仿佛要把所有有山有水有树有草的好地方,都挨着轮流着住上一遍才算过瘾。
爸爸和其它的男人一样,也和当地的哈萨克人一样,一直喜欢搬家,甚至都把搬家当成了他的一项事业。
长大以后,我才弄清楚原委,因为爸爸有驯马的技术,而且胆大心细,所以,一直担当着连队马车班的班长。这可是一个虽然不上眼,看来不大不小,却是人人都要求得上的实权部门。连队派工用哪一匹马,用哪一辆拉货的马车,给谁家搬家拉货用哪一辆车子最好,还有用哪一辆马车去哪里拉货,派谁赶车去哪里接人送人、赶车上团部、到附近的公社和邻居的村庄,基本上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能独揽乾坤,一言九鼎,拍板断事,加上爸爸年轻气盛、特别能打架又会打架,这便让爸爸的男人形象和人气指数,在连队男人女人里陡然而持续地拔高很多。起码,爸爸年轻时在我的眼里,就显得非常的有英雄气概,有男人意气。这也是能让别的男同学一直羡慕我、巴结我,多次试图讨好我的原因所在。爸爸年轻时的样子很是帅气、透着阳光,洋溢着向上的积极性;不像现在,整天坐在阳光明媚的楼房里,鼻子上套着米黄色胶管,大口大口地拼命吸氧。
妈妈和连队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总是用气鼓鼓的表情,动作麻利又手脚忙碌地收拾着家什,用声响来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极其不满。她们不喜欢搬家的理由总是有很多,不喜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再去重新适应,不愿意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家弄乱了,不高兴把费大力气打来的垛得整整齐齐的柴火搬少了、最后居然弄丢了。当然,她们还有很多不喜欢的理由,只是我们这些喜欢搬家的孩子们,永远也没有搞明白过。
我们家所在团场长期驻扎的地方有一条河,河下游的不远处,就是中国和前苏联的边境线。有时人站得高一些,爬到大树的顶上,还能看到不远处的苏联军营、村庄和哨所,有时,还听得到俄罗斯人低声哼唱的歌曲,他们似乎有永远唱不完的忧伤。
兵团的农工中,很多人来自以前的老军队,打枪、刺杀、埋伏、阻击,甚至是埋地雷、打坦克,都算得上一把好手。我有一个认识的领导,枪打得特别准,而且出枪快。脸色不变,胳膊一抬,“当”地一声,一只小小的麻雀百米之外便应声而落。他当了很多年连长,很多人佩服他,不敢和他胡来,就连我爸爸这样以打架出名的野小子,在他面前也是敬畏有加,不敢胡操蛋,怕收拾,更怕剋!兵团的农工既当生产员,又当战斗员,国家需要的就是他们这种肯为国守边的警惕性。连队的人员不能太安逸,安逸容易出现麻痹思想,所以,人员需要经常的调换,以这样的方式始终保持连队人员的新鲜活力,搬家的原因,恐怕就是为了这种目的。当然,这也是兵团人的老习惯,是沾着作战部队性质,在放下武器开垦屯地后,仍然继续留传下来的一种“毛病”。
在路上,常遇到一些意外新鲜的事情。新来的指导员运气特别好,搬家时背着长枪去解溲,看到绰约的影子扑来疑为野兽来袭,蹲着一抬手“当”的一声枪响。之后,就在我们大伙满脸惊愕之际,一手系着宽大的皮腰带,一手拎了一条火红色的死狐狸,胜利者那样出现在我们的面前。那年冬天才开始,天还不冷,他的女人头上早早就带着一顶崭新的狐狸皮帽,红光闪闪,楚楚动人。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父亲和他的连队在不停地更换着驻地,我们就要不停地跟着他们走。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专门记述过这些事情。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有了大弟弟、二个妹妹,然后又有了小弟弟,最后一大家人满满当当地坐了一车子,一起看天上的云朵,一起看远方的山,一起讨论新到的营地;同样是坐在马车上,在不计短长距离的搬家路上,我看着星光、看着落日,随着草绿草黄,也看着一天天地长大成长起来的弟弟妹妹们,度过了我最好的童年、少年时光。
4、大人们很忙地搬着家
我看过很多以狼为主题的电影,狼才是荒野大地的主人,这样的说法是有一定的道理和原因。狼可以放弃一些别的技术,却始终不能放弃自我运动的本能。在运动中求得生存,在奔跑中获得生机,这才是狼在数十万年间得以生存下来的缘故。盯上目标、开始行动、动作快速,这是狼能够一旦出手,就能迅速制服对手的重要砝码。
有一次,我们几个孩子一起出去玩,亲眼看到荒野谷间一只体形瘦小的狼,箭一般冲上前去,紧紧咬着一头黄牛的鼻子尖,任凭黄牛蛮力大作、拼命顶角,始终摇头而不放,其它的小狼们趁机各选角度多处进攻,最后让黄牛无奈地认命,倒在地上疲惫地喘息着,听任狼用锋利的牙齿利索地切割着它的喉管。
其实,男人们一次次地搬家,不停地搬来搬去,也是一种带着训练功能的锻炼。搬家,在成人男性磨砺自我意志的过程中,渐渐地演变为一种蛮有意思的演习;装车、捆车、卸车,搬来搬去、抱来抱去、放上放下,不仅特别练力气,练技术,而且也非常修练男人的意志和气质。男人连自己的家都搬不好,肯定不是一个好男人,更不会是一个好兵了。
在路上,车子因为载物过多过高,倾斜翻倒的事情时常发生。把倾斜的车子搬正、校正,把掉下路去的车子推上来,把散落一地的家什重新装上车子,凭的就是一把子力气。这就是男人们要做的事情,每到这时,女人和孩子们就会习惯地在路过烧水做饭,准备着男人劳动之后恢复体力休息疲惫时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