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春天
安和静是两个人的名字。
2012年春天,车间来了两个新工。那天我们上中班,接班时见两个年轻人,在办公室练接头。男孩长的白白净净,一头微卷的短发。女孩的皮肤有点黑,却很漂亮。戴着工帽,看不到头发的长度,只露出一排齐眉刘海。两只黝黑的大眼睛干净、透亮,那眼神有点怯,有点羞,又满是好奇。我们都以为他们是一对情侣,私下悄悄议论:“这两个小孩好漂亮、好般配啊,简直金童玉女。”两个人都分在我们班,男孩叫安,做并条,女孩叫静,做粗纱,班长塞给我做徒弟。可是几天没见两个人说一句话,原来,两个人根本不认识。安来自四川,静来自云南。两个人都很聪明,学的都快。没几天都和我们混熟了,班里人叫他们安安、静静。看,听名字两个人也有缘分嘛,安安静静多好。
一个月后,和我同寝的人辞工回家了,静静便搬来和我住。静静其实不是那种文静的女孩,她爱说爱笑,我们两个住一起,她比我这个老女人话还多,对什么都好奇,她打听厂里的事,我家乡的事,甚至我知道的城市。她喜欢穿红色的牛仔裤,上面穿个桔色的衬衫,作为师傅,便多管闲事的说:
“你把这两样拆开穿吧,我看着太刺激,你把他们分别配白的或黑的就安静了。”
静静也不生气,笑一笑便换了。
静静说她将来要自己设计衣服,做个服装设计师。她不设计舞台表演那种,她要设计漂亮的生活装,让女人时刻都漂亮。她说这话时眼里泛着炽热的光,仿佛看到了斑斓的色彩。没事的时候她就在纸上画着各种服装样式,说实话,对于她的画,我实在不敢恭维,可以说连基础的绘画知识都没有。我心想真是少年不识成功路,满是荆棘满是坡。三分钟热血的年轻人我见的多了,但我不可能给一颗火热的心泼冷水,哪怕只有一分钟热血,我也要说,加油!只要你努力,一切皆有可能。
五一时,刚好我们上早班,班长组织我们全班聚餐,地点在我家,因为我能主厨,当然静静是我最好的下手。安安也跑进来帮忙,她是静静的下手。我喊:
“静静给我拨点蒜。”
静静就抓一把蒜,分一半给安安,两个人便坐着两个小板凳,同守着一个垃圾筐一起拨,拨完静静双手捧着来接安安的那一半。安安看似漫不经心地把攥着蒜瓣的手,放在静静的掌心,然后才慢慢地松开手,让每一颗蒜瓣稳稳地躺在静静的手心。他一定是感受到静静手心的温度,不然在我笑望他的时候,他的脸不会刷的一下就红了。
静静忽然变得腼腆起来,她做事本来手脚很快,可安安一来她就有点手忙脚乱。安安一有空便来帮静静上条子,静静也不说谢,装的面无表情,但一脸的绯红却怎么藏的住。他们在车间几乎不怎么说话,有时静静会带一瓶绿茶或可乐,递给安安时她也不说话,安安也不客气地接过来就喝。
经过上次聚餐,安安知道了我家大门朝哪开,有事没事的就来坐一下,他要了静静的QQ号,有时我都睡一觉了,醒来见静静还在一边点着手机,一边娇憨地笑着。
这天下班,静静洗了澡便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她穿着她那件桔色的衬衫,下面穿一条白色短裤。准备往外走时我叫住她,我不好问她去哪里,只问她是不是出去玩。静静点点头。我拉住她,把她衬衫前襟的两个角打了个结,让衬衫刚好卡在腰线的位置。又把她高高的马尾挽成一个丸子,在鬃角两边扯下几缕碎发。静静照了照镜子,露出欣喜的微笑。
“谢谢师傅。”
天快黑时,静静才回来,后面跟着安安。他两手提着方便袋,一袋吃的,一袋全是贝壳,我这才知道他们去了海边。两天后他们又去了,天黑了还没回来。我正担心,却见安安背着静静走了进来,静静头上戴着某种藤蔓编的环。我给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你还不下来?”安安喘息着说道。
静静一脸的坏笑:
“师傅快拿我手机,帮我拍张照。”
我又看向安安,他不但没反对,还笑得更甜了。我连着各角度拍了几张,静静才终于松开绕在安安脖子上的手臂,从安安的背上滑了下来,脚步飞快的去了卫生间。
“这不是好好的嘛?”话一出口,我便觉得自己真是太笨了,好好的就不能让男孩子背一下吗?可是,我们住的是六楼啊!
安安憨笑着:
“她说她走累了。”
这时静静拎着那个藤环走了出来,把它挂在衣柜的把手上。
“人家都戴花环,到你那怎么变成藤了呀?”我笑着打趣静静。
“安安说我戴了花环,就显不出我好看了。”
“我晕,安安你这是夸静静吗?”我差点笑喷了。
安安也笑了。
“主要是海边没有花呀。”
其实那个藤环很好看,由两种藤编成,一种墨绿的心形叶子,有点象牵牛花的叶子。一种嫩绿的针形叶子,两种藤编一起疏密有致,还真是费点心思呢。
那之后静静便用这张合影,做了手机屏幕的背景。
安安、静静来了差不多有半年,安安买了助力车,静静买了电脑。有了车子,两人去海边的时间更多了。静静匆匆的洗了澡便跑下楼,安安已骑车等在楼下了,两人乘着夏风向海边奔去,差不多日落时分,两人会一路回来,有时会买点菜,有时买点现成的。多半时候静静煮饭,安安会把捡回来的贝壳洗刷好晾在窗台上。然后两人边吃饭边聊天。静静话多,安安说她象山雀。安安总是边吃饭边打游戏,静静就说:
“你能不能专心的做一件事?”
开始安安会笑笑放下手机,但下次又会边吃边玩。久了静静也懒得说了,但安安要及时回复静静说的话,不然静静就要抢他的手机。
吃了饭两人便都来争电脑,安安要打游戏,静静要看网页,最后两人达成一致——看动画。他们看《猫和老鼠》,看《熊出没》,两人边看边笑的前仰后合,我也跟着看,跟着傻笑。
安安走后静静才打开网页,她搜一些时尚杂志,明星穿着,服装动态等,也看美容美发。有时会拿出她的画本,边看边画,一直到深夜才睡。
静静有次和安安说起她的理想,安安一脸不屑的笑起来:
“你要上天啊?你咋不说你要当明星呢!”
我有些不安的看着静静,静静当时却没有生气。她只是说:
“明星不也是人嘛,他长三头六臂呀,明星还有丑星呢,不过我不想当明星。”
“想当你得当得上啊?”
静静还是没心没肺的笑笑。
“安安,你将来想做什么?”
“买车。”
“然后呢?”
“买房。”
“然后呢?”
“讨老婆。”我替安安说的。
安安不置可否地笑着。
“然后呢?”静静继续追问着。
“还然后?你有完没完?”安安嘻笑着。
“是呀,讨了老婆要过日子,你怎样过日子呢?”
我心里暗暗赞赏:“这小丫头想的还真长远。”
“我们打工仔,除了打工还能干什么?”安安终于收了笑容,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你打一辈子工啊?”
安安没说话,静静也没再说什么。
安安还是带着静静到处逛,不用花钱的山水景点差不多逛遍了。久了静静便不怎么想出去,她喜欢在屋里,静静地浏览电脑里的斑斓世界。
秋来时,天渐渐凉了下来,安安、静静很少出去了。
静静每天还是忙的不亦乐乎,她的画本已攒了一摞,画技也有了进步,由当初的没法入眼,到现在的轮廓分明,虽谈不上什么画技,但能看出她画的服装样式,画面也有了些立体感。静静见我开始关注她的画,每次画好了,便兴奋的拿来给我看。但我会看不会画,只能在服装样式上给她一些建议。静静也开始用一些名牌但不贵的化妆品,皮肤白了好多,衣品也有质的飞越。现在,静静出去已经是一个很惹人眼的小靓妹了。
安安也买了电脑,再来时便不再和静静抢电脑,但来的少了些,有时打起游戏便不出来了。安安在这也结识了一些朋友,都是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男孩子聚在一起多半是喝酒,开始时安安也带上静静,两次后静静便不去了,她说又无聊又吵人。她也不喜欢安安去,但安安说别人请喝酒不去不好,好象不给人家面子。安安没有多少酒量,经常喝到吐,他朋友就打电话让静静去照顾他,静静每次回来都皱着眉、黑着脸。第二天两人总要吵一翻,安安总是陪着笑脸,保证以后不醉了。静静说你再醉我就不管你,也不理你了。
冬天说来就来,辞工的、请假的人渐渐多起来。这天晚饭后,静静坐在床上翻看最近的画作,安安坐在床边摆弄着静静的头发。静静说:
“我要给自己画件漂亮的衣服过年穿。”
“你们两个过年回家吗?”我坐在我的床上问。
“我不回去,我要趁过年人少多挣钱。”静静嘴快。
“静静你跟我去吧,我爸妈打电话让我带你回去,他们想让我们今年把婚定了,明年秋天就把婚事办了。”
静静先是一愣,继尔笑嘻嘻地问:
“那要不要生个小孩儿呀?”
“要呀。”安安边说边用手掐住静静的脸蛋。
“这话也说得出来,你羞不羞呀?”
静静一把打开安安的手。
“我们两个小孩儿,再弄一小孩儿!”静静边说边笑的捂着肚子,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我和小孩儿都哭了,你先哄谁?”
“当然先哄你呀,把你哄好了,你好去哄小孩。”
“不行,我吃醋了,我要当唯一的小孩儿。”
好半天,静才止住笑,她揉了揉眼睛才一本正经地说:
“老大,我才二十岁,你也才二十一,这么早结了婚,再带个小孩儿,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
“那你要怎样呢?”安安揶揄的问。
“为我的梦想而努力啊!”
“你还当真了!太不现实了吧?”
静静侧过身看着安安的眼睛问:
“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安安你真的没有梦想吗?你不想趁年轻做点什么吗?”
“你不知道我们农村的习惯,男女年龄大了就不好找了。”
安安说的也是事实。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那里还不是一样,有的比我还小就结婚了。为什么我们非要和别人一样呢?我们不能有自己的活法吗?”
“我没你那么不切实际。”
“晚两年好吗?两年后我们也不大嘛?”静静放软了语气。
安安没说行不行,但明显的不高兴,他知道静静至少现在不会跟他去的。
离年越来越近,饯行的酒越来越多。安安每次出去喝酒,静静都要等安安的电话,确认安安回来睡下了她才放心。这天安安和几个朋友在食堂喝酒,静静等到十二点多,安安还没打电话回来,静静忍不住打给安安,却打了几遍都是无人接听。
“可能回去睡着了吧。”我在旁边说。
“我去看看。”静静说着便穿着拖鞋推门出去了。
“穿大衣啊——”
待我喊时,她已向楼下跑去了。已是腊月天了,静静只穿了睡衣。我匆忙的起身裹了大衣,又抱了静静的大衣,也跟着跑下去。我刚走到安安的宿舍楼前,见静静已出来,还没等我开口,静静便急急地说:
“没有啊师傅,他宿舍的人说他没回来。”
我一下也懵了,食堂现在早关门了呀,我们又没有他朋友的电话。静静想了一下说:
“我好象听安安说,他有个朋友住他楼上,我们去试一下吧。”
我们又返身去安安楼上那一间。
“咚,咚——”的敲了半天,一个男孩才睡眼惺松地开了门。他的头发在额前打着绺,还没开口便酒气扑鼻。静静皱了皱眉还是细声问道:
“请问你是和安安一起吃的饭吗?知道他去哪了吗?”
“他回去了。”
男孩说完便又扑回了床上,我和静静相互看了一眼,只好把门推上又下楼去。
“怎么办啊师傅?”静静也没了主意。
“我们再去食堂那边看看吧。”
我们边说边往食堂走,借着昏暗的路灯,没到近前已看出,食堂大门紧闭。食堂旁边是公用厕所,前面站了两个年轻人,一个双手插在口袋里,无聊的东张西望,另一个蹲在地上看手机,两人好象在等人。我和静静路过他们往回走,大概他们的伙伴出来了。他们的谈话引起了我和静静的注意,就听一个人说道:
“谁喝醉了睡在里面,你俩看认不认识?”
我和静静不约而同的转过身,原来站着的那个人已跑了进去。才出来的那人刁了根烟在嘴上,正在口袋里搜着火机。我忙问:
“里面还有人上厕所吗?”
还没等那人回答,静静已跑了进去。
“没有。”
那人刚说完我也跟着跑进去,才进去那个年轻人愣愣地看着我们。外面那两个人也跟了进来。
睡在里面的人正是安安,他侧身倚着蹲位的隔墙,两手夹在腿间,头发散乱,脸色苍白。静静蹲下来轻轻用手拍着安安的脸:
“安安,安安”
“喝了多少酒哦?这大冬天没人发现不冻坏了。”
那几人在旁边议论着。
安安“哼”了一声却没有醒,静静又摇着他的肩膀大声喊:
“安安,安安。”
安安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勉强地笑了笑,有气无力地喊了声:
“静静——”
静静咬着嘴唇,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她高高的扬起手,大概想一巴掌掴下去,她顿了一下又放下来。她双手抓住安安的衣领,边往起拎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