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漳河边的爷儿们
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东南部有片坳陷区,这里属于黑龙港流域,历史上由于黄河、漳水多次泛滥改道,大量淤出的泥沙堆积成南北迤逦的缓冈沙丘,形如一条蜿蜒蛰伏的巨大沙龙,当地老百姓习称它为“百里沙带”。千百年来,一代代先辈族人们光着脊背在这块土地上黑汗白流,生了死,死了生,只有古道里老漳河的河水兀自缓缓向北,日夜不停地流淌着……
一
八十二年前,也就是当时被称为民国二十四年的夏末,从北京到大名由国民政府主持招募各地民工修筑了一条官道,唤作“平大公路”,迎着傍晚西天的火烧云,杨连德家的青骡子马车“叮叮当当”响着,就是从这条官道上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三爷,你说咱家跟天津布行的买卖就这样完事了?”坐在车辕上的宝柱一边赶车一边冲身后黑色帐篷里说道。
“不完事又能怎样呢?”帐篷里传出一句文弱的声音,“天变了,世道也变了,这条路咱不能走到黑。”
“嘿嘿,三爷,离咱家还有几十里路,怕怎么赶也要走到黑。”宝柱说着一鞭子抽到青骡子耳朵上,骡子抽疯般浑身抖动几下,小跑起来,它脖子上的铃铛更响了。
帐篷里的杨连德知道宝柱没有听懂自己意思,他长叹一声,细数几年来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似乎家乡这弹丸小地儿真就没有安生过,“大刀会”数千人两次攻打县城斩杀了法警刁老贵,“放足会”到村里来剪男辫放女足查脚验发,阎锡山军队攻打济南过境要征兵征粮,县立高小学生游行抵制日货,长芦盐运使公署派军队平盐池、禁淋盐,搅乱老百姓生活的事一宗连着一宗,你说,这日子还能过不?更别提做买卖,碰上这样的世道,做个屁!
奔跑的车子突然狠狠颠了一下,“宝柱,已经到了咱家地界,不用太着忙,晚点就晚点。”隔着帐篷杨连德在里面说道。
“三爷,俺信你的话,去年从立春到三伏老天爷没下一丁点雨,大灾年呀!上冬来没吃没喝,弄得多少人揭不开锅,谁都知道,老疤瘌一家要不是你让俺送铺盖,他几口子人早就冻死个球的了。”宝柱“啪”的又是一鞭子,“按老辈说法,这变天是要出大事的。”
“是啊,宝柱,我觉摸着或许真要出事了。”
“咋着,三爷,给俺说道说道呗。”
“你看咱县大衙吧,一会儿叫公署一会儿叫政府,当官的一会儿叫知事一会儿叫县长,这个来那个走,狗刨槽子似的没个长远。就说近的,前两年政府还到处‘剿匪’、‘剿共’到处抓人,现在听说与日本人签了个什么协议,突然‘哗啦’一下全撤了,我看以后怕是要日本人来掌管咱们小民百姓了。”
“三爷,那可了不得,不是说日本鬼子专门爱吃小孩子的心肝吗?”宝柱听了杨连德的话,捏着鞭子没有打下,他想到了自个四岁的小闺女,整个心咕咚一声像是掉到井里或者凉水里。
“应该不能够,他们家里难道没有孩子么,吃心肝,那不成了畜类!”
对于三爷,宝柱是信得过的,既然他这么说,自个也觉得宽慰很多,他想了想说:“嗨,有啥大不了,到时候不行,咱躲在家里啥都不招惹,就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
帐篷里传来杨连德的笑,他伸手把布帘子掀到一边,探出多半个身子,平头、大褂、黑布鞋,国字脸上的眉宇间透出一股商人特有的精明,相貌上看,他其实和宝柱差不多年纪,三十郎当岁的样子,但很沉稳。
“宝柱,万事得要往坏里打算。”杨连德看看漫天即将落下的夜幕,路两旁密密的高粱挤拥着不见了绿色,“像咱们布店生意正好好的,赶明儿就得关门,有些事谁能想得到,连老汉光叔这样的主儿都不做了,咱干下去会有啥落头!”
“你是说老汉光也要关门?”宝柱眼前闪过前几天在天津见到的那个西装革履、油头皱面的老乡,他知道三爷所有布料生意都是跟这个人做的。
“是哩,人家法国留过洋的,送俺时最后只说了句:兄弟撤摊子吧,往下没好。”杨连德望了望宝柱,“你想,他可是见过世面的人,那啥眼光!”
一声鞭子脆响,宝柱似乎想甩破围拢过来的夜色,不料脊背淌汗的青骡子一声嘶鸣,两条前腿骤然腾空,打了一个趔趄,“吁”宝柱使劲勒紧缰绳,麻利地翻身跳下,伸手拽住嚼子,总算稳住车。
二十几米远的岔口,影影绰绰一群人正从大路往高粱地间横穿,一个铁塔般身影站在路边瓮声瓮气的吆喝道:“嘿,赶车的,哪村人?”
宝柱紧紧扯着青骡子没动,“俺中清村的。”
“咋恁晚,不怕碰着短劫的么?”
“嗨,东家叫俺送个亲戚,回来晚了,空车子能短劫啥。”宝柱知道世道不太平,啥幺蛾子都有,故意撒了句谎。
“狗屁东家。兄弟,有种别伺候他,以后咱们穷棒子要翻身了。”黑铁塔依然站在路边。
杨连德赞许地拍拍宝柱,用手指指前方,点了点头。
跟三爷这么多年,宝柱自然理会三爷的意思,他张口问道:“爷们儿,恁们这多人,干啥去呀?”
“呵呵,分房分粮,收地收枪去。”
宝柱还想问他们去哪个村,这时高粱地里传来喊声:“老孙,瞎磨蹭啥,马着点。”
黑铁塔答应一声,冲宝柱说了句:“兄弟,等着,改天俺们去分你东家,好好替你出口气。”便一晃身进了高粱地,“噗啦噗啦”趟过庄稼的声音渐渐远了去。
杨连德和宝柱对视一眼,两人脸上的汗珠子都滚出来了。
二
尽管立了秋,大热天夜里的人依旧睡得晚,等两人赶回村子,已近子时,但仍有几户窗户上透出黄黄的豆大的灯光,这其中就有杨连德家的。
杨连德家房子在摸黑里有些扎眼,这是座三进三出的宅子,大门正对街面,最外面的是喂牲口和放马车的地方,里面两个院子住人。几排房子看上去黑魆魆的,表砖黑瓦石门墩,比起周围的土坯房威武的不止一点半点。
宝柱停好马车,上前“啪啪”拍了两个大铜门环,好半天看院的牛拐子才斜披汗衫,趿拉着鞋,打个气死风灯出来开门。
“谁呀,大半夜的让人睡不?”
“牛拐子,就你娘的懒驴拉磨屎尿多,马着点,开门。”宝柱笑骂了一句,毕竟两人都是给三爷家扛活,在一起再熟识不过。
“哎呀,少掌柜回来了!”牛拐子连忙开门,着急忙慌里把一只鞋弄掉了,只好光脚站在门口一边。
宝柱卸车牵骡子,杨连德绕过影背墙走进后院,后院住着二伯杨老修,每次回来不论早晚,他都是要铁定告诉伯父一声,这在他和二伯间是多年形成的规矩。其实三爷自小命苦,九岁丧母,十二岁丧父,正赶上伯父膝下无人,自此跟了伯父,先是在县城原凤台书院上了几年高级小学堂,十五岁又被送入邻县盐店学徒,之后二伯一手带着他开铁器铺、开油坊、开布店,一块辗转天津做洋布生意,给他娶了老婆南氏,谁道前两年突然患上顽疾,老人索性一股脑把所有的家业和生意都交给他,一心指望他挑起这份担子。
他的脚踏进院子没几步,正屋就传来杨老修的咳嗽声,接着屋里亮起灯来,那微弱的火光透过窗花纸突突跳了两跳就稳住了,“咳咳,是连德回来了吗?”
“是俺,二伯,天恁晚咋还没睡呢!”杨连德站在窗户下问候道。
“你人不在家,哪睡得着,门没插,进来唠唠。”
杨连德走上正屋门台,推开门,一股闷热的空气像是蒸锅被掀开盖子一般呼得冲了出来,里面夹杂着难闻的中药味儿,屋内似乎比外面还要热。
“二伯,开点窗户吧,屋里忒闷的慌。”他说着伸手打开靠门的一扇窗子。
杨老修起身盘腿坐在炕上,随手拿过黄铜长嘴水烟袋,捏一溜烟丝,用拇指、食指、中指揉搓了几下,按进乌黑烟袋锅里,而后向前凑凑身子,用棉油灯头的火点着,深吸一口,铜烟袋里的水“咕噜、咕噜”发出几下声响,“咳咳,咳咳咳……”他发出一连串断续的咳嗽声,像要把自己的肺都咳出来。
“二伯,这东西得戒掉,看病先生不是嘱咐过,不戒这病就好不了,还有药么?”
“有,有,连德,说说老汉光那边是个啥样。”
杨连德看着病怏怏的二伯心里不是个滋味,本来路上编好的瞎话儿又咽下去,“这次白白走空一趟,没办回货来,汉光叔的布店关了。他一再提醒咱收手。天津城到处都在抵制日货,一时半会儿,这买卖怕翻不过漂来。”杨连德不忍心欺瞒二伯,他觉得这些早晚瞒不住,不如照实说出来好。
“你说咱布店也得关!”话语一顿,二伯抬起他浑浊的眼睛,看着昏黄的四壁像是寻找什么依靠,可是赶上混乱的世道,能有什么依靠可言呢!
“唉!关吧,关吧,平完盐池,关了布店,咱们都喝西北风去。”
“二伯,哪能呢,咱不是还有铁器铺和油坊吗。”
“就这点老本了,俺看恐怕这点也要保不住,你不在的这些天,北边几个村又开始闹暴动,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不太平吆,边走边看吧。”杨老修右手三个指头又伸向炕头的烟丝。
“二伯,别抽了,那俺赶明个儿把布店关了?!”杨连德口气里即有一种商量也有一种做主的意思。
“关,关吧。”杨老修终于还是把烟丝捏出来,拿在三个手指头里团揉着,“正好你能收收心,给我生个大孙子出来。”
这倒也是,自打杨连德娶了南氏,这多年过去,仍还没生娃添丁,忙于生计的他平时忙不上这些,可有时候也想,咋自个连身边宝柱都不如,人家闺女都已六、七岁,那个精灵的小东西,招人待见着呢。二伯的话正戳中了他的痛处,他想,可咋弄的,老婆南氏肚子为啥总也大不起来!
当杨连德走进后面自个院子时,屋里的灯亮着,可以说,打杨连德走后的每个黑夜,南氏屋里的灯就没熄灭过。南氏听见前院的动静,知道是自个爷们回来了,她给他倒好了洗脚水,把自个身子擦洗干净又扑了些香粉,自从嫁娶过来,这座宅院深锁住她,她就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奶奶,只有连德能带给她外面的故事和传闻。
南氏开门把杨连德迎进屋子,见到女人,杨连德的心一下松垮下来,他觉得人活着真是不容易,只有在这座屋子里,自个才会感到一点自由和安生。他简单和南氏说了两句话就和衣躺在床上,这段日子,外面那些白云苍狗般的变故耗费了他大量精力,迫使他疲于奔命应付,他太累了,他需要歇息。迷迷糊糊中他感到南氏给他洗了脚,给他脱了衣服,给他盖上薄的单子,吹熄了灯,一个柔软泛着香味的光溜溜的身体钻进来抱紧了自己,他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像个走不动的老牛一样喘着粗气耕犁着自个的这片土地,最后昏沉沉坠落到深不见底的黑夜里。
杨连德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擦了脸随便吃了口饭,给南氏和二伯打了声招呼就溜达出门。此时牛拐子拿着扫帚在台阶上扫地,其实他的腿并不拐,只是在娘胎里时缺了哪门子营养,天生有点罗圈,走路一歪三晃,乡里乡亲习惯叫他“牛拐子”。
“少掌柜,出去么,今个气色不赖。”
杨连德看看天,转转发酸的脖子笑笑:“拐子叔,这些天家里的活受累。”
“说啥哩,俺个光棍汉子,早把这儿当家了。”牛拐子停下来,跺掉鞋面上的土,“外面乱的很,倒是少掌柜你可多点心眼哈。”
“该不是,拐子叔,俺操着心哩。”
杨连德一直走到大街西边的店铺前,这里紧挨着老漳河,河道就像弯弯的半个月牙擦着村子边流过,堤岸上几搂粗的大柳树垂下千条万缕,水流不大的河道里有三四只小木船慢慢靠了过来。街上人熙熙攘攘,本村的邻村的,哼哼哈哈打着招呼,嘈嘈杂杂的小集市,满脸菜色却又一如往常的人群,似乎这里一切并没有被受到外面世界的影响和惊扰。
杨连德家几个店铺开在街面最冲要的地方,宝柱早在布店前开始忙乎,毕竟还有一些余货,他提前已嘱咐好,除留下几匹布自己用外,剩下的只要能脱手一律甩出去。铁器铺和油坊都很冷清,两个小伙计坐在门前正无聊地唠嗑,这也难怪,不是农忙时候,村里的老百姓都省俭着呢。
“三爷,咋着,这回办批啥好货,俺们都等‘干爪’了。”船上下来几个商人模样,他们一上岸,远远看见杨连德,连忙打招呼问道。
杨连德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等几人走近,他拱拱手心怀抱歉的说:“几位老哥,真对不住,说句你们不信的话,俺这一趟是鲁肃讨荆州——空手去,空手回。”
“嘿,这事弄得,都等着三爷你这一哆嗦呢!”几个人有点急,“啥个情况?”
这几位都是生意上的老主顾,杨连德不想瞒他们,但也不想给他们说这么多,“外边风紧,为个日本人,这买卖咱不能做了。”
“真算纳了闷,小日本碍咱家个毬,有买有卖,公平交易么!”其中年岁大点人说。
“你老掉钱眼里了,俺给你说,小日本这叫经济侵略。”一个愣头小伙子突然钻进圈子,他激动地挥着手说:“当了亡国奴,要钱有啥用?”
杨连德定睛观看,原来是远房堂弟杨仕一,转眼几年,毛手毛脚的娃娃蛋子长成大小伙子了。
“全国都在抵制日货,你们还算计着卖他们的洋布,知道这叫啥不?叫汉奸,叫走狗。”杨仕一怒目圆睁盯着几个商人,“三哥,你刚才说的对,不能做这买卖,俺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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