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怜香伴:我嫁给他,是为了与你长相依(散文)
雪小禅说:“看了《怜香伴》,忽然觉得《牡丹亭》俗了。《牡丹亭》里的生死还关乎情欲,而《怜香伴》只关乎灵魂。”
我始终都相信,世间最真的情,最深的爱,是关乎灵魂的,两个女子灵魂的吸引,更是世间最为难得,最为细腻的情感。人间慈悲,是在心底深处种下一株幽兰,静静等候明媚的花开。等到了,便是一生的善意与因缘,等不到,也无须怨恨,有情与无情,有缘和无缘也不过是相逢的一刹那,看见彼此的天上人间。人生好长,岁月荒芜,不是只有男女之情才可以惊天动地,让人潸然泪下,也不是只有男女之情才可以相思成疾,跨越生死。纵然三生石旁,最初留下的也是两个知音的旧精魂,而我当年种下的那株相思树和红豆杉,从来都只为知音,不分男女,不问年龄。
“怜香伴”,简单的三个字带着幽兰的芳香与荆棘的缠绕,因为彼此灵魂的香气而相互怜惜,卿怜我来我怜卿;因为人生大美的决然而踏着荆棘,全身是血也要相依相偎。我深深地迷恋于《怜香伴》,只是因为它演绎的是两个女子灵魂深处刻骨的相思,只是因为那句:“我嫁给他,其实是为了你。”
一个人的一生,若是灵魂深处没有知音,走到哪里,都是孑然一身,是最绝望的孤独。看《怜香伴》,我看不出爱情,因为爱情在她们之间也俗了,再唯美的爱情也还有男女之间的情欲,像一张素白白的宣纸上挥毫的泼墨,虽然美丽,却不够纯粹。灵魂的爱恋才是白雪,只是白雪,没有任何的陪衬与雕饰,一旦遇上,就是石破天惊;就是今生今世,就是除了你,我再也不愿为任何人写诗;就是有了你,我怎样都可以。看《怜香伴》,我只看出了两个女子灵魂的缠绵,因了今生的相遇相知,而许下来世相守的诺言。两个女子,一个叫崔笺云,一个叫曹语花,崔闻了曹的美人香,彼此又私会了诗情,第一次见面,就生出了前世今生的感觉,遂引为终生的知音。为了终生相守,两个女子嫁给了同一个男子,只为了可以日日相伴,诗词唱和。
在崔笺云与曹语花的情事里,那男人范介夫始终连一个可笑的陪衬都不是,他以为自己抱得美人归,实则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三人拜堂的时候,他不知道,她的眼中只有她,她的眼中也只有她,曹语花的万种柔情只为崔笺云而缱绻,崔笺云的满腹诗情也只为曹语花而流淌。看着一身大红嫁衣,娇羞妩媚的曹语花,崔笺云似乎看到了,那日在雨花庵,她们也是这样,身穿大红喜服,在慈悲的佛前为了下一世而拜堂成亲。三年了,三年的刻骨相思,才换来如今的相守,那夜洞房花烛,范介夫看着崔笺云和曹语花携手走进新房,他知道,她们是彼此的前世今生,是彼此的天上人间。她们踏着鹊桥,相逢去了,而自己,竟成了搭桥的喜鹊。
《怜香伴》是李渔的名作,这个清朝的“怪物”,“异人”,却在后世被誉为“中国的莎士比亚”。四百年前,他就是那种让人欣赏的文人,年少时本想在世事煎熬之中挣扎着闯出一个有声有色的人生,却被无情的命运打落在尘埃,但是他并不以此为悲,反而拾起生活的碎片,活出了一种细腻雅致的醇厚之感。少年得志,五经童子,最终功名难遂,他便索性丢下仕途,组织起自己的戏班子,自己写戏曲,排演戏曲,走南闯北,浪迹云崖,各处唱戏。他真的将自己活出了一种戏曲的风骨,那么随意,那么深情绵邈,丢掉了功名的藩篱,拿起一支笔,写戏曲,写小说,写散文,一个人在家中研究豆腐的几十种吃法。少年读书时,他多半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从不盲目跟随前人的意见,写传奇的时候,也并不怕禁忌,第一次写就将两个女子的缠绵与刻骨的情感写得淋漓尽致。
二零一零年昆曲《怜香伴》首次公演,导演是关锦鹏,看过他导演的《胭脂扣》,《红玫瑰与白玫瑰》,《阮玲玉》,都弥漫着一种颓败而窒息的气息,却将女性的情思与内在刻画得淋漓尽致。张国荣,梅艳芳,张曼玉,他们的组合本就是让人难以抵抗的诱惑。我几乎不看现代的电影,而他们的电影,我却反复地看着。昆曲版《怜香伴》有着一种蚀骨销魂的美丽,不仅因为故事本身的唯美动人,更因为那华丽的舞台设计,催人泪下的唱词,以及曹语花为崔笺云相思成疾的绵绵情意。昆曲本身就有一种阴柔的美,缠绵又温婉,华丽而恰到好处,像那种叫做缠枝莲的植物,枝枝叶叶,缠绕起来,都是灵动的曼妙。像唐朝的青花瓷遇见了元朝的釉里红,在裂红熔炉中千锤百炼,浴火重生,最终生出了一种叫做青花瓷釉里红的瓷器,青花瓷与釉里红极尽缠绵,刻在彼此的肉里,骨血里,再也分不开了。昆曲的缠绵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带着决然的气息,带着颓败的凛冽。《怜香伴》这出戏也只适合昆曲,京剧太正气,越剧不够沉稳,黄梅戏演绎不出这般细腻的质感,唯有昆曲,只有昆曲。
昆曲中的名剧该是《游园惊梦》吧,而《怜香伴》也是一出《游园惊梦》。一千里外无知己,廿四桥头有主人。曹语花信口成诗,过目成诵,可是却没有知音懂得她玲珑婉转的情思,心有千千结,唯能对着残月和孤鸿诉说悲凉。每每临窗听雨,铺纸泼墨的时候,她都只是一个人。多年来,写了无数首诗,却一直都是独自写着,独自伤怀。吴宫寂寞,楚地荒凉,一个人内心深处入骨的孤寂便是那夜夜啃噬你的毒药,会一点点将你侵蚀,食其骨血,啃其心。后来住在雨花庵中,她终于等到了那个翩若惊鸿的人,就在这里曹语花与崔笺云相遇。那一日,崔跪在佛前虔诚祈祷,无意间闻到了曹的美人香,曹一出来,就是刹那惊鸿,两个同样倾城绝世的女子在那一刻相遇了,便再也分不开了,这就是曹语花游了崔笺云的园,而崔笺云则惊了曹语花的梦。
人生得一知己已足矣。仿佛曹语花此前所有的幽怨与不甘在此刻都烟消云散,崔笺云来了,她一生的守候也来了。十几年的孤独也许就是为了今日的相遇,她为她写诗,她也为她写诗;她惊艳了她的似水流年,她成全了她的三生迷离。大概世间最美好的感情就是如此,她懂得我,我就愿意与她一生相守,这一切,都出自内心,淳朴,天然,是临水河畔落下的那片梨花,也是千山雪寂里孤独守望的那盏雪莲花。
曹语花说:“美人脂粉香,不如翰墨香。”世上不只是色能迷人,才更能迷人,所以曹语花为了与崔笺云相守情愿嫁给范介夫为妾。她说:“我嫁给他,其实,是嫁给了你。”士为知己者死,死尚可死得,还有什么做不得,若能与你长相忆,还要什么其他。崔笺云亦是为了免去相思之苦,甘愿将自己的丈夫与她分享,在情欲和灵魂里,她们都双双跳入了灵魂的炼狱,去修炼下一世的缘分了。她是她的雪胎梅骨,冷韵幽香,她是她的清风朗月,三生痴迷。而她们之间,早就不需要任何其它,那男人范介夫,连陪衬都算不上。在刻骨的灵魂爱恋里,肉体的欲望是跳梁小丑,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她只愿意与她灵魂缠绵,相思相亲,她看着她,就看到了全世界。
崔笺云说让我们在一起吧,让我们结下下一世的缘分,来生,我们不要都做女子,再亲的姐妹,也会有别离的一日,唯有做了夫妻才可以日日相守,同眠共枕,终日唱和,半步不离。来世,我们不效鸾凰,我们做一对飞飏的蝴蝶,这样才可以消却今生的负累。曹语花笑了,懒懒地笑着,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已然全身心地交付,再不管世事山河,再不管人世纷扰,她的眼中,唯有她。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眸底清澈饱满,尽是期许,都是深情。曹雨花与崔笺云就这样在佛前许下了前世今生的约定,她和她在佛前拜堂了,为了今生,更为了来世。在昆曲的笛声中,曹语花倒在崔笺云的怀里,她穿着明黄,她穿着水粉,多么靓丽的一场情事,多么璀璨的一场花事。伊能怜我,我更能怜伊。
后来,曹语花离开扬州城,她以为这一别,便是生离死别,此生便再难相见,扬州城那场璀璨的花事以绝美的姿态萎落了。琴遇知音喜复嗟,才一曲便终天涯。她又一次不甘,为何穷尽了一生才等来的心上人就这样与自己骨肉分离,那日佛前盟誓的情景犹在眼前,一丝丝,一弦弦,缠绕在她的每一个梦境中,昨日华美的梦,终究是梦了,眼前的世界里再没有了她。今宵只剩离别苦,犹恐相逢是梦中。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曹语花为崔笺云相思成疾,那相思是“玲珑色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那相思是“过尽千帆皆不是,余晖默默水悠悠。”遇到了崔笺云,此后世间所有的男女,在她的眼中都敌不过与崔初见时的惊鸿照艳。扬州城的那场情事,过了三年,依旧浓烈如初,难以相忘。人说不能相濡以沫,就相忘于江湖吧。可是曹语花和崔笺云不会,就算不能相守,也要相思,哪怕死,也要入骨地相思。
她和她只相逢了一次,也足够抵达一生了。曹语花等了三年,相思了三年,病了三年。她说:“从肝膈上起的叫做情,从衽席上起的叫做欲。若定为衽席私情才害相思,就害死了也只叫个欲鬼,算不得情痴。我死了之后,痴丽娘未必还魂,女梦梅必来寻柩,我死,她也绝不独生。”曹语花知道,若是自己为相思而死,崔笺云也定会随自己而去,这样她们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重逢了,那里没有尘世纷坛的纠葛,她们便可以随心相守,再不用受这相思之苦了。曹语花与崔笺云结下的的是来世的夫妻,相思到深处,更希望早些过了今生。相从不久,今生良愿,来世相酬。
崔笺云一路从扬州城追到北京城,三年来,她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思念,枕上思念,心中思念,高山不解留钟子,流水空能咽伯牙。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如果曹语花死了,崔笺云也定然不会独活,她怎会忍心让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再次孤独一生。哪怕相逢在荒丘,也要去寻她的骨骼,她的血肉。
崔笺云与曹语花终究是幸运的,三年的离别与相思最终还是换来了相守,她们比一千多年前的朱淑真要幸运得多。朱淑真亦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却所嫁非人,短暂的一生中不曾遇上半个知音,最后含着无尽的悲怨离开人世,只留下了一册《断肠集》,在断肠声里忆平生。
看过《怜香伴》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情不知所起,这情,不只是男女之情,更是灵魂之情。灵魂的相思远比情欲的爱恋高尚得多,持久得多,她与她灵魂相亲,可以上穷碧落下黄泉,可以生死相依,哪怕死了,也要在另一个世界里重逢。
也许,这世间最美丽的情事真的只关乎灵魂,只有在灵魂的破碎与灰烬之中才寻得到清澈与纯粹,在灵魂的璀璨与明媚之中才看得到真意与内在。灵魂深处的相依,哪里需要在乎男女,哪里需要在乎年龄,只要懂得,只需要懂得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