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个“单亲俱乐部”里，怎么说呢，我只不过是“熊二”一样的人物。我的上边，还有“熊大”，他才是“单亲俱乐部”里的领导。
　　 周六下午，我早早来到咱们的俱乐部。什么他妈俱乐部？我没有见过这么简陋而寒酸的俱乐部。我们的俱乐部不过是一个废弃的“桥洞”。我们的学长“熊大”，意外地发现了这个地方，他号召我们十几个大孩子，施展连哄带拖的手段，弄走了那些傻乎乎、脏兮兮的流浪汉，我们霸占了这个临水的隐秘的场所，星期天我们在这里聚会、抽烟、喝啤酒、跳街舞。双休日是我们最尽兴最快乐的日子。
　　 “单亲俱乐部”这个名称也是我们的学长“熊大”给取的。在我们那所中学里，大约有几十位或者上百位单亲孩子。“熊大”就是一个初三学生，比我和李宇高了两级。“熊大”，脑子很灵活。“单亲俱乐部，”他说：“这个名称，真是开天辟地！”好像他发现了一种人类迄今还没有被发现的化学元素似的。
　　 这个俱乐部的上边，就是我们县城著名的刘桥。刘桥，不仅连接着老城区和新城区，还把一片狭长的水域分割为“东湖”和“西湖”。所以，桥上，是车辆和行人交织的噪杂世界。桥下，是碧波和柳影辉映的柔美一隅，遗世独立。
　　 不是单亲的李宇被单亲的同学刘晓春拉进了“单亲俱乐部”。这一天是星期六的上午，李宇正在做作业，他的同班同学刘晓春发来一条短信：“速到俱乐部来。”李宇回电问什么事？刘晓春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短信：“你来了就知道了。”
　　 李宇和刘晓春都是老城区第一中学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两人从学前班开始就是一个班，从来没有分开过。刘晓春好像一年前就单亲了，他的妈妈跟一个化妆品营销公司的老板跑了。据他爸爸推测，他们可能跑到浙江的一个什么城市去了，因为那位化妆品营销公司的老板是那个地方的人。爸爸对晓春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神仙也没有办法。跑就跑吧，我们爷儿俩一样能过好日子。”晓春试探爸爸问：“那你就给我找一个后妈吧！”爸爸真诚地说：“你不用瞎操心，你的任务是好好上学，等你考上大学了，我再考虑给你找后妈的事儿。”所以，刘晓春单亲了一年多，今后还有可能继续单亲下去的。不过他是单亲孩子中的幸运儿，爸爸对他的管理一向松懈，又没有后妈的沉重压迫。
　　 而李宇并不是单亲，他有一位做教师的妈妈，还有一位做乡下某税务所职工的爸爸。不过，说李宇不是单亲，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他跟单亲没有什么区别。税务老爸已经很久没有回家居住了，偶尔回来一次也是屁大功夫就走了。在李宇的心里，他似乎已经把自己当做单亲孩子了。所以，当同学好友刘晓春邀请他到单亲俱乐部玩耍时，他几乎没有拒绝过。
　　 现在，李宇站在九月柔软的阳光照耀下的刘桥上。这座可以并排行驶四辆卡车的大桥并不长，在大桥的南端是一段用土和石头筑起来的引桥，引桥比桥身要长要宽，引桥的两侧是用水泥板扣起来的高于桥面的人行道。人行道靠近湖边的一侧栽种着垂柳，垂柳长长的枝条在秋天的金风中摇摆并轻抚着水面。而靠近桥面的一侧全是高大的广告宣传牌。在垂柳和广告牌构成的夹道中，隐藏着一个个摆摊算命、相面看风水的中老年人。在他们的面前放着一两只矮小的马扎子，马扎子的前面是一块肮脏不堪的八卦图或者他们的业务目录。这个近似天然的甬道是城市的驿站，许多赶路的人在疲惫的时候都喜欢坐在马扎子上梳理他们的前世今生和未来。李宇每次经过这里都要看一看那个胸前飘着白须的老头和老头身边的小鸟。胸前飘着白须的老头他是认识的，他曾经和他老妈一起坐在老头面前的马扎子上听老头算命。
　　 “光头强！光头强！”刘晓春朝一个光头少年大喊：“熊大来了吗？”
　　 被称为“光头强”的是初中三年级二班的学生王光明。王光明的头发稀少，枯黄，像冬天盐碱地上的小草。上中学以后他索性把稀少的头发给剃掉了。剃掉头发的王光明今年夏天才加入了单亲俱乐部，他是单亲俱乐部里唯一的光头，大孩子们都叫他“光头强”。王光明他妈跟他爸几年前就离婚了，法院把他判给了他爸。他爸离婚一个星期就再婚了，现在做他后妈的是一位保险公司财产保险的推销员。
　　 “熊大”就是那个高三学长了。高三学长姓熊，是他们的老大，于是，单亲孩子都在背后叫他“熊大”。有“熊大”就得有“熊二”，这是某部动画片给大孩子们的启示。刘晓春就是“单亲俱乐部”的“熊二”，他既是“二把手”，也是召集人。地位仅次于高三学长“熊大”。
　　 这时候，桥下的“单亲俱乐部”里只有刘晓春、王光明和李宇三人。他们并排站着，望着波光粼粼的西湖水面，水面被巨大的网分割成若干个格子，每一个格子代表一个人物，代表一个地方势力中神秘的“土豪”级的人物。只有“土豪”级的人物才能在东西湖的水域里“养鱼”。
　　 不大一会儿，高三学长“熊大”带着十几个小兄弟骑着电瓶车来到了桥孔。这群孩子由于教育行政部门的减负令，星期天不许补课、工作日不许上晚自习，他们回家吃饭和休息的时间多了，电瓶车成了必备的交通工具。他们把电瓶车扎在湖边，走进桥孔。“熊大”个子不高，但很结实。稚气的脸上已经有了几个红头的青春痘。他的一只右腿有点瘸，据说是8岁时与后妈的儿子打架被亲爸爸踢的。如今，17岁的“熊大”已经有了10年的“单龄”。10年的“单龄”塑造了一个侠义、坚韧的大孩子。
　　 15个男孩和3个女孩围绕着“熊大”，像众星捧月似的。“今天下午召集大家来有两个目的。”“熊大”背着手发布演讲：“这一周以来，你们的后爸、后妈有没有虐待过你们？你们可以在这里诉苦和发泄，想骂就骂，想打就打，被当‘出气筒’的同学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下面谁先开始？”“熊大”扫视着大家，黝黑的脸严肃而冷酷。
　　 “熊二”推了“光头强”一下，悄悄说：“你说吧，别害怕。”
　　 王光明低着脑袋望着自己的脚尖，说：“昨天中午放学，我肚子饿了，刚好饭桌上有半只烧鸡，我就把一条腿拧掉了。老胡——就是我后妈，说我没有洗手，弄脏了烧鸡。她把烧鸡连着盘子砸在我头上，划破了我额头，你们看——”他把贴着创可贴的额头转着圈给大家看。一位小女生轻轻地说：“饭前要洗手，你也有错吧？”
　　 “醉翁之意不在酒！”王光明提高嗓门说，“老胡是要把那只鸡大腿给她的女儿吃，她的女儿还没有回到家，被我抢先了她心里有气。老胡打了我还说看着我的秃瓢就恶心！”王光明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另一个女生也抽泣起来。“熊大”问那位女生：“小丽，你后妈也打你了吗？”
　　 小丽一边揩泪一边说：“我是同情他才哭的。我后妈对我还可以，她没有打过我，也没有骂过我，就是不怎么跟我说话。她不跟我说话，我爸也不跟我说话，他们不跟我说话我就自己跟自己说话。我躲在房间里自己跟自己说话。你们不知道，自己跟自己说话也很有意思的。”
　　 “熊二”说：“这有点像老顽童周伯通发明的左右手互博术。”
　　 “小茜，你后爸对你怎么样？”“熊大”点名让小茜诉苦。“这个星期我后爸没有打过我，但我妈打了我后爸！”小茜饶有兴趣地说，看样子不像诉苦：“我后爸前天晚上洗澡，喊我给他搓背，被我拒绝，他就骂我‘傻逼’。后来我妈回来了，我告诉了我妈，我妈没听完就愤怒了，我妈拿着拖鞋打了我后爸三拖鞋，还说再有下次就拿刀劈死他！呵呵！”
　　 “十个亲爸不如一个亲妈！”“熊大”感慨万端：“我要是有个亲妈，我的腿也不会瘸掉！”
　　 “熊二”说：“十个后妈九个坏！我爸要是给我娶了后妈我就去浙江找我亲妈！”
　　 “好吧，”“熊大”说：“我们就把打击的重点放在后妈身上，对作恶的后妈从重从严处理！这就是我们这次聚会的另一个目的！现在我们就讨论一下，怎么样对王光明的后妈实施打击，请大家拿出一个可行的办法。”
　　 “熊大”说话简洁利索，做事民主灵活。说完后眼睛望着大家，他的眼神像扫帚一样在他们的脸上扫来扫去。
　　 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有女孩小丽悲天悯人的抽泣声。
　　 “熊二”说：“我昨天就知道王光明挨打的事儿了。这是第一次，肯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们要尽快采取行动。让老胡那个臭女人今后不敢轻举妄动！”
　　 桥孔里一片嘈杂的声音，有人说在网上发帖警告那个保险推销员。有人立即反驳说，保险推销员根本不上网，她一边在麻将馆打麻将，一边向牌友推销保险。有人就说，到麻将馆打她！有人说，不行，麻将馆人多，会被抓住的。说来说去，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警告方法。“熊大”说：“这样吧，我们在王光明后妈回家的路上埋伏，用尿泼她！”有人说这个办法好，她不是说王光明脏吗？我们叫她浑身尿臊气！也有人说不好，没有地方找到那么多的尿。
　　 “熊二”说：“我们每人一泼尿不就够了！”“熊大”立即表示同意，他跑到电瓶车后备箱里拿出一个非常可乐瓶子，把剩下的可乐倒掉。说：“女生回避。”三个女孩牵着手嬉笑着走出桥孔，“熊大”把可乐瓶子安放在桥墩边，大家开始往里面撒尿，不大一会儿，泛着白沫的尿水就从瓶口溢出来了。“熊大”立即叫停，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把瓶盖旋上，拿到湖边冲洗一下。
　　 关于由谁来实施这个计划，大家争论不休。最后“熊大”决定刘晓春出面执行计划，他亲自骑电瓶车接应。“你有困难没有？”“熊大”向“熊二”询问。
　　 “熊二”刘晓春说：“我已经侦查过了，保险员每天下午一点出去打牌，到七点左右散场回家。这时候天刚刚黑，她经过一个正在拆迁的小胡同里灯光昏暗，正好动手。但有一个问题是，李宇同学的妈妈这时候跟她一起回家。李宇的妈妈跟那个保险员的形体大致相同，都是白白胖胖的很难分辨。我们得想办法把李宇的妈妈调开。所以，今天我把李宇同学请来了。”“熊二”清晰的分析和语言表达使人觉得他不是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初中二年级的学生怎么会想得那么周到呢？李宇和刘晓春是同班同岁的，相比起来，你会感觉李宇不过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
　　 “熊大”走过来与李宇握手，说：“欢迎你加入我们的俱乐部。”“不，他不是单亲。”刘晓春纠正说，“李宇的爸爸和妈妈没有离婚，他不是单亲家庭。”高三学长“熊大”便解嘲似的拍了拍李宇的肩膀，改口说：“欢迎你作为观察员的身份来参加我们的活动。不过，我要告诉你，现在产生一个单亲孩子比秋天掉落一片黄叶还简单。我们希望你能支持我们的一切活动。”李宇用点头表达了他的态度。桥孔里立即响起一片杂乱的掌声。
　　 “既然李宇同学愿意帮助我们，”“熊大”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他对“熊二”说，“你就说说你的计划吧。”“熊二”咳了一声，就像课堂上准备开讲的老师一样，他说：“解决这个问题有两个办法，一是设法让李宇的妈妈避开保险员，走另外一条路回家；二是让李宇的妈妈那天不去打牌。李宇同学，你能做到吗？”
　　 李宇想了想，点点头。李宇不喜欢在人多的场所说话，他对事物的态度是用点头或摇头来表示的。
　　 “熊大”布置停当，带领大家唱起了他自编的会歌《单亲孩子》：
　　 妈妈呀妈妈，
　　 你怎么喜欢离婚？
　　 爸爸呀爸爸，
　　 你怎么那么多情人？
　　
　　 后妈不是女人，
　　 你是一条毒虫。
　　 爸爸虽是亲身，
　　 你已中毒太深。
　　
　　 后爸不是男人，
　　 你是一个恶棍。
　　 妈妈虽是亲身，
　　 你已沦为帮凶。
　　
　　 我们都是单亲，
　　 一起跳出火坑。
　　 寻找自己的快乐，
　　 与邪恶顽强斗争......
　　 （二）
　　 太阳正午之后，李宇的妈妈回来了。看样子她今天是赢钱了，她不仅脸上喜气洋洋，手里还捧着一堆本城的小吃，有油炸火腿肠，油炸豆腐块，烤羊肉串和两只面包、两盒蒙牛“酸酸乳”。
　　 “这是我们的午餐。”妈妈说着，把手里的小吃放在餐桌上的大盘子里：“我们中午不做饭了，我们就吃这个，营养足够了。”妈妈说着，走到李宇的身边：“作业做完了？作业做完了下午你可以玩玩电脑。”
　　 李宇坐到餐桌旁，问：“那你下午干什么？”
　　 “当然是打小麻了！”妈妈说：“我这两天手气特别地好，我下午还去打麻将！趁着手气好，我要抓紧时间打！老妈我今上午赢了半个月的工资，厉害吧？”妈妈把“酸酸乳”的吸管抠掉，插进纸袋里，推到李宇的面前说，“你最爱吃的羊肉串，还有甜面包。吃吧，儿子。”
　　 李宇的妈妈双休日除了打麻将还是打麻将。赢钱了，她就买各种风味的小吃，带回来与儿子共享；输钱了，她就和儿子泡方便面加火腿肠。她说，两个人做饭太麻烦，不如买点吃方便。其实她怕做饭耽误时间，坐不上麻将桌了。单身的女人或男人永远都比不是单身的男女忙上一百倍。李宇一边吃，一边观察妈妈的神色。试探着问：“下午阳光很好，你不带我到西湖、东湖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