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天地事】病房交响曲(征文·散文)
(一)
夜已很深,可病房里犹如白昼,三张雪白的病床上躺着三位病人,值夜班的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
三床是一位中年男人,他白天才做完手术,正虚弱地呻吟着。妻子守在床边,神情忧郁,一双眼睛红红的,不停地流着泪水。
二床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肺癌患者。他目前的病情已经稳定,正在住院接受化疗。他滔滔不绝地劝说着二床男人的妻子,把自己的病情从头到位叙述了一遍。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完全忘记了已经深夜,直至隔壁病房的家属敲门警告,他才稍微注意了点。
我的父亲是肺心病晚期,是这间病房的一床。他的肺功能和心脏功能几乎接近衰竭,神智也不太清晰。呼吸机和监护仪的各种管子相互交叉着连接在父亲的身体上,每呼吸一口气都是那么艰难,但他依然顽强地撑着,他知道他不能死,母亲就卷缩在他的脚边,在病床的另一头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不忍,也舍不得先弃她而去。
我睡在自带的躺椅上,上眼皮和下眼皮打着架,疲倦难受极了。可又不能睡,我必须守着。
可不知不觉中还是眯着了,做着梦,正欲从高高的山顶往下跳。父亲模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我一下子彻底被惊醒,弹簧似地弹跳起来,一个趔趄就赶到了父亲病床边,看着打吊针的袋子里还有药水,心里稍许安慰了点。我把头伸向父亲,耳朵贴着他的嘴边,父亲迷迷糊糊地嘟哝了一句:我要上厕所小便。
唉,可怜的父亲,他哪里还要上厕所小便?他是前列腺病患者,正依赖着导尿管在导尿。父亲开始烦躁起来,两手举起在空中乱抓......
三床突然昏迷过去,三床的妻子吓得大声哭了起来,一时间乱了手脚。我嘱咐母亲看着父亲,去医生办公室为他请来了医生,经过医生的一番抢救。一段时间后总算有所好转。病房里每个人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三床的妻子,也停止了哭泣,守护在床头,握着男人的手,不停地摩挲着。她是个非常地道的农村妇女,大约有四十多岁,很瘦,皮肤黑而干燥。她眼睛里的那种沧桑和爱,不安和担忧,让人看了心痛。
二床的老爷子,在我们注意力高度集中,为三床提心吊胆的情况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弄翻了他的小便壶,黄色的尿液全撒在了雪白的被单和被子上,他正拿着卫生纸不停地擦着,面对着他儿子的埋怨,他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一声不吭。早已没了平常的高嗓门。他的儿子站在床边手足无措,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最终还是护士拿来了被单和被罩非常麻利地替他换了。老爷子满脸都是感激,顺手拿了根香蕉非得要护士收下,说是当着宵夜吃。美女小护士微笑着谢绝了,那笑容非常好看。换被子那种简单的小事也被她做的出神入化,雪白的一双小手,几翻几不翻的就套好了被子,而且动作还那么悠美,原来,套被子也有如此大的学问。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竟没有一点点嫌脏的味道在里面,整个过程都在和老爷子拉家常。要不是在医院这个特定的环境中,还真的让人以为是爷爷和孙女。
病房里的气味更加难闻,这会以尿骚味为主。我又重新躺进椅子,呼吸着浑浊不堪的空气,睡意全无。二床的儿子在一瞬间就进入了梦乡,鼾声雷动,因为空间有限,他睡的椅子就在我的身后。睡梦中的他,两只腿不由自主地从他躺椅里伸了出来,无意识地蹬在我的椅背上,随着鼾声的此起彼伏,我的椅子也跟着颤动。
(二)
就这样,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父亲仍然没见一点好转。单位老板早早就给我打了电话,说明了今天务必要完成的工作内容,强调有关工作的重要性,生怕我今天再次请假。我只好把想续假的想法吞进了肚子里,连连答应了老板,我的声音很轻,一方面是心里没底,不知道自己能否离开医院,离开爸妈的身边?另一方面我是怕母亲听到,怕她担心,我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犹豫再三,我拨通了小妹的电话,小妹在电话中急切地对我说,她儿子的学校今天要开家长会,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缺席。也是,她上初中的儿子正处于叛逆期,不好管教。小妹不止一次的在我面前因为孩子的教育问题而焦急,甚至哭鼻子。
我又把希望寄托在大姐身上,大姐是个养猪专业户,家里喂养了五百多头猪,天天忙得焦头烂额。拨了好几次电话,大姐终于接到了,电话那端声音嘈杂,她正在忙。她话还没说,首先就哭了,她说她没有时间照顾父亲,心里难受。等她忙好了,第一时间赶到医院。
我无力地挂了电话,正在不知所措。二床的儿子突然在电话中吼叫起来:“你们都没有时间,就我一个人有时间是吧?我在医院陪多少天了,你们有没算过?你们可知道,我快失业了,厂里要开除我,没了活干,我一家人吃啥?喝西北风去?还有,医院又催要钱了,你们看着办吧!”
他说完,愤愤地把手机摔在他爸的病床上,一屁股坐回躺椅里。
老爷子顿时一脸的无奈和痛苦,他把头仰靠着,眼睛半闭着,无力地搓着自己的双手。
二床儿子气急败坏地又重新拿起手机,走出了病房,听他在楼梯口继续打着他的电话,声音大而激动。
就在这个时候,三床的儿子和女儿赶到了医院,一家人团聚,哭得稀里糊涂。
接着就是三床七大姑八大姨的到来,小小的病房倾刻间热闹起来。
我心里一直不安,思量着怎么和领导请假?怎么样措词才算最恰当?在忐忑中帮爸妈洗漱完毕,服侍他们吃完了早饭。
二床的兄弟终于来了,后面还跟着个护工。
令我非常感激的是:我的小妹夫也赶来换我。他上的是夜班,白天应该休息才对。
二床的兄弟俩小声争执了一会,随即把重点放在了陪护工身上。他们俩轮流叮咛,嘱咐。巧妙而又委婉地说出了一大堆条条框框和注意事项。
陪护工是个很精明能干的四十多岁女人,对兄弟俩的话对答如流。看来她对护理这一行非常的专业,直至说的他们心服口服,无可挑剔,最后兄弟俩高高兴兴掏出银子,提前付了她十天的工资。
我摸摸父亲暴露在被子外面瘦骨嶙峋的双手,突然害怕起来。我不知道,我这一离开,会不会是和父亲永别?可父亲病的时间太长,久病床前无孝子啊!我们都需要工作,因为要生存。唯恐父亲突然离去的担忧一下子袭上心头,欲走而又不忍,心里难过极了。我赶紧走出病房,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三)
出乎意料的事再次发生:
三床老婆的钱包丢了,包里的一千元钱,是她借来给丈夫治病的。两孩子一个在上大学,一个刚刚毕业。一个农村家庭所承受的困难是可想而知的。
病房里一片哗然,纷纷在议论,在分析,在为自己辩护。病房里没有太多的外人,我和二床其中一个儿子成了重点怀疑对象。因为我们在病房里的时间最长,下手偷钱的机会最多。
三床的女人哭哭啼啼,找遍了该找的地方。
三床的亲戚们在咒骂着,恶狠狠地骂着该死的小偷,用尽了世界上最恶毒,最航脏的语言。
面对警惕怀疑的眼神,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人啊,来到这个世上总要扮演不同的角色,要想把每个角色都演好,还真的不易。没想到一不小心,又扮演了个小偷重点嫌疑对象。我朝二床的儿子看去,他也正看着我,我们俩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都有同感。
最终无奈,还是报了警。病房里所有人一个也不准走,都是嫌疑对象。
急于要走的我和二床的兄弟俩不得不暂时留了下来。
没走成的我,反而感觉轻松了许多。无须自己再纠结了,一个穷困家庭的一千元钱轻而易举地替我做出了决定。我自嘲地笑了笑,脑子里不断涌现单位老板那种气急败坏的神情,我怀着不安和歉疚的心情,拨通了老板的电话,说明了事情的缘由。沉默,电话那段好一会沉默之后,突然传来凶神急煞的声音:你给我编,使劲给我编,你没当编剧都可惜。林小兰,我告诉你,你被解雇了,永远不要再来上班!
我呆如木鸡,工作就这样没有了。我坐回父亲的床头,索性朝病房里每个人都笑了笑,我告诉母亲说,我已请好了假,可以安心陪父亲了。母亲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笑着使劲地点点了头。母亲信了,她笑了,喃喃地说道:好,好啊,你爸醒过来睁开眼,看你们都不在,又该急了!
母亲的话击中了我心里最柔软,最不能触及的地方。对于父母的爱,总是有那么多力不从心,经济上,时间上,都不能随心所欲做到最好。那一刻,有多种说不清道不明,非常复杂的感情包围着我,令我窒息,莫名的想哭。我假装为父亲拽一下被角,背过脸去,泪流满面。
二床其中的一个儿子,一直在房间里踱着步,皱着眉,不停地看着手机,看上去心急如焚,估计也在急工作上的事。
警察终于来了,经过一系列的调查,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看来想找到小偷是没有一点希望,只好不了了之。
我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三床的妻子,一个可怜的农村妇女。她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
三床女人丢钱的事惊动了医生和护士,三床的主持医生首先慷慨解囊,捐赠了二百元。护士,二床的两儿子纷纷捐赠,我也掏出无关痛痒的一百元钱。一方面看着三床真的需要帮助,另一面也奢望以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以此表露自己不是小偷似的人物。
一时间,刚刚还火药味十足的小病房,又变得温馨,又变得温暖。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被感动的笑容。
更加喜剧话的是,三床女人的钱根本没有丢。她在一件破上衣的内侧口袋里找到了那要人命的一千元。
女人的两孩子坚持退了所有捐款。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四)
二床请的护工的确是很能干,她不仅把老爷子服侍的很周到,就连病房的卫生她也全包了。
她滔滔不绝地给三床女人灌输着一些新型的国家政策,建议三床女人回家找当地政府,要求扶贫。只要能当上贫困户,三床治病就不用花钱,孩子上学就自然有人掏钱。女人将信将疑,一脸的苦笑。
“妹子,你咋就不信呢?你别说你这困难,比你快活富裕的都能捞个贫困户,你傻瓜蛋呀?”护工提高声音,愤愤不平地说。
她还打开手机微信给女人念了个顺口溜:
我不做你的红颜
不做你的知己
不做你的爱人
不做你的任何人
我宁愿做你的贫困户
那样的话你会经常来看我
照顾我是你的责任
我还可以见到县镇村各级领导
你会每时每刻惦记我
你会给我送来温暖
你会给我送来技术
还会给我送来RMB
......
三床的女人像听天书一样,眨巴着憨厚迷茫的眼睛,似懂非懂。
感觉病房里太压抑,我走了出去。夜晚,走廊里很静,我留意了一下,几乎每间病房都住满了病人。我想,每个病人的身后都有一个家庭,他们每天都在演绎什么样的故事?不得而知。
窗外,灯火通明,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每个窗口射出的光芒汇聚在一起,才形成了这五彩斑斓的夜景。一阵凉风吹来,顿时感觉舒适了许多。是啊,清风它自然会吹遍每个角落,什么也无法阻挡。
相信,明天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