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国故事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五日。
日落前的江城沉浸在一片压抑和不安的躁动里。
这里刚经过日本木更津海空航空队16架重轰炸机不间断的连续轰炸。不管是街道还是房屋都被日本人投下的炸弹搞得面目全非。活下来的人们在残垣断壁艰难求生,在没了屋顶和窗户的屋子里吃饭洗澡,在这个到处是尸体鲜血的世界里,无奈甚至有些麻木地继续着他们的生活。
日本人停止轰炸刚刚离开,遽然而至的宁静里有了短暂的安全,人们衣衫褴褛,衣不遮体。谁还会在生死面前在意尊严和隐私?能多活一阵便多活一阵,苟且已成为一种活的常态。
火红的夕霞照在路边一群闲跑的孩子身上,将他们瘦小的身体轮廓投映在地上,拉的又长又细,像一根根尖针,狠狠地刺着这满是疮痍的土地。
这群孩子脸上充满着欢笑,在被炸的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两旁寻找着生活用品,而走在最前面的孩子一不留神撞倒了一个人,那人的拐杖也甩出好远。
那是个老瞎子,戴着一副黑色圆镜,整张脸布满了岁月留下的深深沟壑,那沟壑很夸张,仿佛连五官都要陷在这纹路里。人们只能看出他年纪很大,身材很高,而五官的本来特征却一点都瞧不出。他其瘦无比,他身上飘忽的衣服让人联想到稻草人。但他枯瘦修长的手臂一举一动都带着风,让人生畏。
身边有好心人将拐捡回递给他,瞎子接过,问道:“你知道陈府在哪吗?”
“陈府?”那人有些困惑,“江城这么大,姓陈的人家多了去了,你问的是哪一家?”
“就是贡了一尊大观音的那家。”
“噢!”那人一拍脑门,“你说那家啊!沿着街一直往西走,再过两个胡同……哎!你一个瞎子,指了路你也找不到啊!再说,那早就不是什么陈府了,陈家的两个少爷一个参军一个病死,剩下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多气派的房子啊,现在被日本人占去了,那观音像估计也早被他们给带走了。这帮日本畜生!”
瞎子听完一言不发,对着西边的落日一动不动。
“喂!”那人担心瞎子摔蒙了,叫了他一声:“你没事吧?”
见瞎子并不理会,那人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只好自顾自地走开了。
残阳收走了最后一抹余晖,空旷昏暗的街上只有瞎子一个人。他呆呆地“啊……”了一声,站起身,探出拐杖,跌跌撞撞地往西走去。
一个残缺的人,一个残缺的城市,渐渐隐没在这个无光的世界里。
日军的江城指挥部里,高野贤二正在看着墙上镶的那尊玉观音犯愁。
陈家祖上是朝廷的一品大员,传家之宝便是这尊玉观音。这观音齐人大小,是典型的唐代佛像特征:脸庞圆润,曲眉丰颈,五官秀美。上身袒露至腹,帔帛斜挂;下穿罗裙,腰部有束带。服饰华美,帔帛环绕,璎珞小巧精致,衣服轻薄透体,纹线流畅自然。体态丰腴,腰肢扭动,身体呈S型,体态自然舒展和很强的动态感,给人栩栩如生的感觉。最最奇妙之处,传说是这尊玉观音不但七窍相通,还有一颗玲珑心。
玉本就是精贵巧妙的东西,又雕成观音到此境地,人们自然是慕名而来,趁兴而归。看到的人大肆炫耀,没看到的人加了自己的想象将这观音传播出去,逐渐有了许多版本。有的说看一眼这观音像会延年益寿的,有的说这观音会对有缘人授道,最后居然有了能得到观音相就能成佛的传言来。
高野是不信佛的,他之所以到现在都没运走这尊观音像就是因为观音太难搬了。
陈家不知为什么把观音像紧紧镶嵌在主厅的承重墙上,想把它搬出来必须要凿开这面墙。可是陈家家大业大,房子建的高大敞亮,这面墙如果一动,恐怕这整栋房子都要散架。房子不是他的他自然不心疼,可是这玉观音如果磕碰半点他都会有大麻烦。
“八嘎!”高野嘴里嘟囔着,却又束手无策。只要一想到这群中国人,高野额上的青筋就会突突地跳,一种愤怒又恐慌的感觉涌上心头,脑子里都是这些杀不尽的中国人死去时绝望扭曲的模样。
参谋田中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高野君还是不要想了,运不走留着也没关系,这里迟早是我们的。”
这时有人进来报告,有个中国人自称能将观音像带走。
“真的?”高野喜出望外,急忙将中国人迎进来。
一个老瞎子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拐杖点在地上的声音,高野感觉那是世上最美的音乐。
田中会中文,他问瞎子:“老人家,你知道怎么将观音像带走?”
瞎子点点头,用涩滞苍老的声音说道:“可以带走。”
高野没有耐心听这老头卖关子,皱着眉高声问:“快点说!最快要几天?需要几个人?”
瞎子神秘一笑,满脸的沟壑又深了几分,他的脸在烛光下显得诡异。
“一个人也不需要,观音能自己走出来。”
高野和田中都愤怒了,他们觉得这个人在耍自己,高野掏出手枪就要扣动扳机。瞎子看不见对方的动作,并没有躲闪,他将头扭向那尊观音,缓缓说了一句:“别在菩萨面前起杀心,菩萨会哭的。”
田中再看那尊观音像时,观音的右眼竟然真的有一行血缓缓流下!他急忙按住高野拿枪的手。
高野看了,这个杀人从不眨眼的魔头,也头皮紧绷,根根头发竖了起来。
瞎子说:“它在陈府待了好几世,该出来涅槃了。”
田中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来,说道:“那还请您快些让它出来。”
“不行。”瞎子摇摇头,“还不到时候。”
若是平时,高野早就把这瞎子砍得死无全尸了,可现在他却只能僵着舌头问起来:“什、什么……时候可以让它……出、出来……”
瞎子伸出两根干枯泛黄的手指:“两天后。”
“后天晚上,菩萨说要我和你们一起接她出来。”
有了瞎子的话,田中和高野两个人都为接观音做起了准备。
指挥部门前没有了中国人的尸体,甚至还凭空多出来了许多个不知名的牌位,每天都有不少日本兵来拜。
高野这两天没有休息好,他一闭上眼睛就觉得墙上的那尊观音向他走来,身后跟着一群曾经惨死于自己手下的人,他们用流血的眼睛看着他,让他无法呼吸。
田中更甚,他如惊弓之鸟般躲着那尊观音像,可是瞎子指名道姓要自己和高野一起进去,他没办法,只好临时行善积德,每天派人去给江城的人送些吃的穿的。
终于等到了接菩萨的那天晚上,田中和高野带着部下踏进了陈府的大厅。
田中和高野被瞎子带进了内厅,一进去就看到那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脸上的血泪已经干了,形成一道褐红的印记,像一道深壑的伤疤。
瞎子带着他们念起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空旷的房子里只有他们三人的声音,念完以后,房子里的蜡烛忽然灭了。
田中和高野赶紧站起来,准备出去,瞎子说:“观音要来了,肉眼凡胎看不得的,你们用心感受,菩萨有话要跟你们说。”
他们又战战兢兢的坐下去,黝黑又空旷的内厅里,隐约听得到瞎子走动的声音。
夜越来越深,屋内也越来越冷了。
瞎子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我给你们讲讲这陈府的故事吧。陈家的大少爷叫陈致勋,日本人一来,他就跟着朋友参军了。他真狠得下心走,大少奶奶才怀上孩子啊,说走就走了,你说他是不是该死?他留了一堆火药给他兄弟,埋在这观音像下,有备无患。二少爷叫陈致舒,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上着学就跟着人家吸大烟,好端端的身子吸成了一副空壳。大烟这东西沾不得啊,把好好的一个人,硬生生地变成畜生,成天什么也不想干,只想着往床上一躺,看着那烟燎云绕的屋顶,就觉得快活的像个神仙一样。要不是日本人,他这辈子指不定就能一直这么快活下去了。”
高野不懂中文,只以为是瞎子在念经。
田中听着瞎子滔滔不绝,只觉得毛骨悚然,他想让瞎子闭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是哪能就这么快活呢,人都是有因果报应的……陈致舒的大嫂被日本人害了,他们当着他的面剖开她的肚子,将那还未成型的胎儿取出……”瞎子凄厉地惨叫一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下去:“那可是自己的亲侄子啊,还有大嫂,就这么没了。大哥走的时候让我照顾他们的……可是你们看看,我做了什么……陈家连下人带主子被杀得一个不剩,陈致舒被大烟害得本就只剩半条命,日本人照着他的眼窝刺了两刀便以为他死了,真是命不该绝啊……我原先觉得中国人都是软骨头,死绝了才干净,可是大哥却执意要参军,舍了命也要保护这帮软骨头……后来我明白了,我们泱泱华夏,虽会委曲求全,却绝不会任人鱼肉,只要有一个像大哥这样的人守着这片土地,其他人便不会坐以待毙。”
瞎子说完这话,敲了敲地面,将观音面前的香炉打碎,滚烫的香散在观音像的身上,凭借微弱的火星,田中和高野看到观音的眼中急速流出血红的液体。
瞎子冷冷一笑:“这屋里的地砖下面有机关啊,磕一下观音像就会流眼泪。观音怎么会流泪呢,因为你心虚啊……”
高野和田中刚想喊叫,观音像轰然倒塌,陈府,不,日军驻江城指挥所内,发生了爆炸,规模不大,但厅内的各个将领无一幸免。
街上的人们被火光惊醒,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府,玉观音,瞎子……明天一早历史就会抛弃它们,但这片土地,却永远不会遗忘任何一个存在。
风依旧浅吟着江城的古往今来,江水依然提示着有关江城的家国故事。
而江城昔日的疼痛,却时时揪疼着我的爱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