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往常一样，老罗还没等到闹铃响就起了床，老伴已摆好了早餐。他洗漱完后吃了根油条、一个鸡蛋，喝了杯豆浆，提起公文包就出了门。
　　 街上很热闹，早点店门前尤其人多，围满了人，白腾腾的热汽直往外涌，很快就溶入了灰暗的空中。自行车，三轮车，电动车，汽车，行人，在街上不断地穿行。小孩子背着书包，或跟着大人，或结伴前行，他们总是蹦着跳着，吓得司机不停按响喇叭。“爷爷好！”几个小朋友路过老罗身边，清脆地叫了几声就跑开了，他不认得他们，“慢点慢点！”他们好像没听见。老罗听到他们的叫声，忽然欢快了许多，脚步快了不少，手上的公文包摆动的幅度也大了起来。他甚至有跟他们一样，一会儿踏上路沿一会儿又跳下来的冲动，不过他有些不好意思。
　　 他脸上挂着笑，低头看着自己轻快的脚交替往前，差点就撞到了那辆破车上。车身已锈得快看不出本色了，车厢里已长满了野草，甚至还有棵桑树高高地立着，嫩叶透过了淡绿的光。旁边迎春花的枝条已盖住了大半个车身，车头玻璃早没了踪影，里面座椅靠垫全没了。这车就停在路边，挡在了老罗上班的路上，已有了好几年。怎么就没人管管，多影响市民市容？老罗正琢磨着，手机响了起来：“老头子，哈哈，今天你不用上班！昨天都退休了，我也忘了这茬。”
　　 “啊——嗨！习惯了，那行，我溜达溜达了就回去。”
　　 “慢点，注意车。”
　　 老罗才想起来，昨天确实退了休，再也不用去上班了。每天都上班还觉得有点烦，可突然不上班，他站在车边，不知该往哪儿走。他收回目光，眼睛自然地又落到了那辆车上，这会是谁的车，人呢？他靠近往车身里面仔细瞧了瞧，除了铁的动不了，其它全都烂掉或没了，方向盘还在，座椅下都长上了杂草。还有朵不知名的黄色小花绽放着，在钢筋铁骨中，在斑斑锈迹间显得极为扎眼。大自然好像要用它的力量，让这辆车再也没有人为的痕迹，像一块石头，或一座小土包一样，成为它的一部分。
　　 他围着车转了大半圈，另一面被树枝杂草挡住无法通行。轮胎已全部没了气，有的只剩下了铁轱辘，后面的车牌已没了踪影，前面的还在，依稀可辨认出号码。老罗围着那辆破车不停地看来看去，引来了路人的侧目，甚至指指点点，他也不在意。附近扫地的清洁工也慢慢地靠了过来，“你在看啥？”
　　 “这车多碍事，怎么就没人管？”
　　 “不见车主，哪个敢动？”
　　 “车主呢？”
　　 “那谁晓得咯，八成是不在了。”
　　 “你们也不管？”
　　 “我们只管扫地，哪有那个闲心？”那人抬头看了看老罗，“我看你挺闲的，要不你管管？”
　　 老罗是个出了名爱管闲事的人，无论什么事，他都要探出个究竟，老有人说他“咸吃萝卜淡操心”，慢慢的就有了“咸萝卜”的外号。既然是一辆车，就必然有主人，有家庭，现在车一直没动，那车的主人出什么事了？家里人知道么？他爱管闲事的劲头又上来了，刚好退休没事，其实他早就想管管这辆车了，可上班一直没时间，“管管就管管，我找你们领导去。”
　　 “没用，我找过了，说这该车管所管。”
　　 “那我就找车管所。”老罗大步流星地走开，有事可以做，似乎浑身都是劲。街上车真多，他站在公交车站，一辆车过来，他准备上去，却没有停的意思，呼啸着就跑远了。一直到第三辆，有人下车，他才有机会坐了上去，车上有一多半是老头老太太，拎着袋子，或推着购物小车。
　　 “同志，我想查一个车牌号的主人是谁，请问该找谁？”
　　 “这个是保密的。”一个年轻人笑着回答他，“只有公检法才有权查呢。”老罗说了大致情况，报出了车牌号，“这牌照不是我们市的，查不了。”年轻人态度一直不错。
　　 “那是哪儿的？”
　　 “大川的吧？大川的，你得到那儿去查。”
　　 大川可不近，不过听说那儿风景不错，刚好就当去旅游，顺便把事情搞清楚。“老先生，你如果要去，最好先开个证明，否则去了也是白去。”年轻人看着他的表情，估计他是要一查到底了，提了个醒。
　　 “那要到哪儿去开证明？”
　　 “这个我也不清楚，要不我去问问我们领导，您等会儿啊，坐下歇歇。”现在这机关工作作风真是比以前好多了，老罗坐着，看着进进出出办事的人，很是惬意。
　　 “老先生，这个证明没法开，你还是别去了，去了也白去。”
　　 去还是不去呢？老罗在回去的路上拿不定主意，老伴的电话就打来了，问他怎么还不回家。到家后跟老伴说了经过，“要不我们到大川去旅游吧？”
　　 “旅啥游啊，你是不去不死心，也行，反正退休了，那边风景不错，空气又好，去转转也行。”
　　 大川是山区，大利之川的简称，夏天特别凉爽，森林覆盖率极高，是个天然氧吧。溶洞、古寨古树，还有山歌，吸引着人们不断地前来。以前交通不方便，现在高速铁路都已开通，快速便捷了很多。“同志，我想查一下这个车牌号的主人家在哪儿。”老罗边询问边递过自己的身份证，一口气说出了事情的缘由。
　　 “这……我们不能告诉你啊。”
　　 “你看我像坏人么？我就是想了解下那辆车为什么一直不动了，人到哪儿去了。”
　　 “您等等啊。”老罗和老伴坐着，都没说话。“请示了领导，还是不能告诉您，对不起了老先生，这是规定，没办法。”老罗有些失望，也有点不甘心，在老伴不停的劝导下走出了门。他们到几个景点转了转，风景确实很美，拍了不少照片，可老罗总是有点不大开心。
　　 晚上，他们找了个大排档，准备吃点当地特色小吃，他一眼就瞧见了车管所的那位小伙子，和几个同伴在喝苞谷酒。“小伙子，你好啊。”
　　 “哎哟，老先生您好，来坐下，一起吃点？”
　　 “不不不，您们吃，我们坐那边。”
　　 “大川好玩吧？”
　　 “很好很美，山好水好人又好，是个好地方！”
　　 “那老先生就多玩几天啊。”
　　 老罗要了几个菜，也要了啤酒，倒上两杯，端到小伙子面前，“来小伙子，我们也算有缘，一起喝一个？”“谢谢老先生，应该我敬您才是。”“嗨，什么敬不敬，有缘嘛。”
　　 老罗刚坐下，小伙子就拎着苞谷酒跟来了，“老先生，在这儿应该喝这个。”小伙子指了指酒瓶，“医生不让我喝啊。”“那行，我喝我的，您喝您的，三杯，这是我们的规矩。”也不等老罗答应，小伙子就灌了三杯苞谷酒下肚，脸变得通红，腿也有点站不住了。“快坐下，吃点菜。”“没……没事，这点酒不算什么。”小伙子打了个嗝，还是坐了下来，“老先生，白天的事没办法，有规定，我看您也是热心人，车主叫黄永贤，家住茅坡乡鱼泉村三组，您去看看吧，也算没白来这一趟不是？”“谢谢小伙子！”“不谢，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他拎起苞谷酒瓶就晃悠着走了。
　　 老罗坐上村村通巴士，爬到了半山坡，终于看到了几间青瓦木房。青山之间，绿树丛中，青瓦木房就像大山的一部分。山中很安静，没有说话声，没有鸡鸣，也没有狗叫，只有鸟和知了的声音。好不容易打听到黄永贤家，门是虚掩着，房上的青瓦有的已破碎掉，上面还长了几颗草，木房已成褐色，接近地面部份已长上了青苔，有些板壁已脱落，露出了黑洞洞的缺口。屋里也是寂静无声，“有人在吗？”老罗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打破了这份宁静。“谁呀？”一个虚弱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进来吧。”“这是黄永贤家么？”“是是是！”老罗听到板凳倒在木板上的声音，很快木门打开，一个包着青布帕子的身影站在门口，“你们晓得贤娃子在哪里？”老人很激动，声音又高又快，“快！屋里坐。”
　　 “我们也不知道，只是知道他的车在哪儿，几年都没动过了，就来看看。”
　　 “你们也不晓得？”老人有些失望，慢慢转身，领他们进了屋，屋里一个铁炉子，黑色的烟囱通到了屋外，没有烧火。一张床单将布沙发盖住了大半，老人揭下床单，让他们坐下，将一个大瓷缸推到他们面前，“快喝茶。”“不客气，我们有水。”“好久都没贤娃子的消息了……”老人再也没说什么，坐了会，就不停地忙前忙后。
　　 不断的有老人到来，屋里很快就坐满了人，却都不说话，似乎在等老罗开口，可老罗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听说贤娃早就没了，”一个老人抽着叶子烟，自顾自般地说着，“什么也没留下，就留下了这个母亲。”
　　 “我也是看到那辆车停了好几年了，才来打听看看，我没见过他。”
　　 “他是个孝顺的娃，在的话肯定会回来，这炉子沙发都是他买的，听说挣了大钱，可后来就再没了消息，我们报了警，警察说也不晓得。”
　　 “你们就在这吃饭啊，到时我要跟你们一起去看看他的车。”
　　 “你一个人去不行，让他二婶陪你去。”
　　 乡亲们都留在老人家吃饭，很热情，不停地敬老罗酒，感谢他来看看，屋里很是热闹，火炉上的铁锅里，腊肉“滋滋”地被熬得直冒油。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永贤的过去，在老罗脑海中，一个鲜活的，孝顺、聪明、能干的影子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与那辆斑驳破烂的车格格不入。老人拿出的泛黄的照片里，年轻帅气的小伙子，一直在微笑着。
　　 老罗极力推脱了乡亲们留下歇一夜的挽留，带上老人和他二婶毫不停留地赶了回去。老人看见那辆车，用瘦得青筋暴出的手一点一点地抚摸着，眼里泪水一直没停，却没有任何声音。在老人的抚摸下，那辆车似乎也光亮了许多，“这是贤娃子的车，这是贤娃子开过的车……”老人不停地反复着这句话，似乎那辆破车就是她口中的贤娃子一般。“我要把这辆车拖回去。”老人爬上车厢，用手拔着密密麻麻的野草。
　　 “大嫂，这怎么行？这么大个家伙，都烂成这样了，怎么拖得动？”
　　 老罗看着老人的举动，“老人家，您看这样行不，您就把这块车牌取下来，也算留个念想。”见老人没有反对，老罗就找来块砖头，“哐哐”地砸车牌，螺丝已完全锈死，很难取下来。路过的人停下脚步，问明了缘由后，就有人帮着取车牌，或者帮着清理杂草尘土，很快车子竟然不再那么碍眼了。在人们的收拾打理下，似乎有了生命的气息，热心和牵挂赋以了它新的生命。
　　 “你们在干什么？”一辆警车开来，跳下了几个警察，老罗赶紧将他们带到一边，说明了事情经过。“车主与一件大案有关，我们一直在等着他出现，就没让任何人动，没想到这么多年他都没露面，也不知他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老罗望望老人，她还在摩挲着汽车，“你们让她把车牌拿走吧，也别告诉她儿子犯事的事。”“好吧，也得把这车拖走了，老放这儿也不是个事。”
　　 老人将车牌抱在胸口，来到老罗面前，突然“扑通”一下就跪在他面前：“多谢您，让我看到了儿子最后开过的车，我也知足了。”“老人家快请起来，这可使不得！”“我要带他回家了。”
　　 老人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得很坚定，“有机会再到我家来玩啊。”老罗本想留她们吃顿饭，张了张口，却没出声。不一会，一辆拖车开来，拖走了汽车，几个清洁人员将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尘土杂草拖走后，没有了一点痕迹。
　　 挡在路上几年的车被拖走了，老罗却并没有高兴，看着那宽阔空荡荡的马路，心里也是空荡荡的，反而有些怀念那锈迹斑斑、长满杂草的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