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龚五毛的病
龚五毛病了,病得很厉害。
龚五毛现在正躺在床上,用手抱着他那灯泡一样光亮的头颅,在床上呻吟、打滚。
我对龚五毛说,老爹,你忍一忍吧,等龚爱党开车来了,就把你送到县城去。
龚爱党是我兄弟,他现在正从县城里赶回来。
龚五毛说,龚爱民,你这个傻大哈,你个笨头笨脑的,不会从村里找辆车子,先把我送去县城吗?
我说,老爹,你是生病生傻了咋的?你不看看村里还有哪些人啊,会开车的都出去打工了,再说咱们村也没有几个会开车的。
龚五毛说,哎,你们两兄弟,一个东一个西的,我这、这本来好好的身体,就、就被你们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把我整出病的。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看到龚五毛比刚才病得更重了,脸色苍白,汗水滴答,所以我不想用语言刺激他,就让他占上风吧。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龚爱党开着那辆白色的大众车来到门前了。
龚五毛在政府部门干了一辈子工作,其他方面没有养好,身体倒是养成肥猪一样,我和爱党,使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抬到车上。
龚五毛本来是住在县城爱党家的,可是前几个月,县城搞新区建设,到处建房子,灰尘满天飞。所以龚五毛对爱党说,我还是去农村你爱民哥家休养好一些。这样,龚五毛就让爱党把他给送到我这里来了。
车子开得很快,龚五毛一路上一边呻吟一边催促爱党,把车开快点,把车开快点,我快顶不住了。
要是搁往常,从村里到到县城,要开一个多小时,可今天40多分钟就到了。
车子直接开到了县城医院门口。
我扶着龚五毛坐在医院候诊室里的黑色长椅上,爱党去排队挂号。
把号挂好后,我和爱党又把龚五毛带到了医院内科。
内科的医生很负责,急忙安排护士量体温、测血压、做B超。
结果很快出来了,肝癌。
要不要告诉老爹呢?我说。
爱党说,你看老爹那脾气,不给他知道结果,肯定要在医院里上蹿下跳的。
所以我和爱党只好把结果跟龚五毛说了。
龚五毛听后,脸色惨白了,长叹了一声,汗水滴答滴答地流。过了一会,龚五毛才装着很镇静地说,爱党爱民,你们两兄弟不要伤心,我虽然被判死期了,但我也快奔六的人了,我会坦然面对的。
我们安慰龚五毛说,老爹,你要坚强,我们花多少钱都要把你治好。
龚五毛说,我知道这个癌症是治不好的,只能挨一天算一天了。我们没有说话,怕说错什么话再次刺激他。所以只好让医生先给他做止痛处理。
医生给龚五毛打了止痛针,输了两瓶葡萄糖,开了一些中药,就喊出院了。出了院后,为了方便检查身体,我们把龚五毛送到了爱党家,说是爱党家其实也是龚五毛家,因为买房子的钱大多是龚五毛出的。这房子一百四十多平方米,非常的宽敞,平常除了龚五毛偶尔跟着住外,其余时间就只住爱党一个人。
爱党还单身,所以龚五毛总对爱党说,你赶快找对象结婚了吧,不要等我要下黄土了也见不到孙孙啊。
爱党说,老爹,你别急,缘分到了就很快的。
龚五毛又插了一句,不要像你爱民哥那样,找了一个母老虎做老婆啊。
我听了脸色突然泛红,但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被龚五毛骂起长大的。
龚五毛从小就喜欢爱党一些。
当年生下我弟的时候,龚五毛刚提拔为我们乡副乡长,为了感谢党和政府给他一个提拔升级的机会,所以给我弟取名为龚爱党了。
而听我母亲说,生下我时,龚五毛正是我们村一个驻村工作队员,那时他喜欢干群众工作,喜欢帮群众解决难题,所以给我取名为龚爱民。
虽然我们一个叫爱民一个叫爱党,但是龚五毛喜欢我弟爱党一些。比如龚五毛从县城里买得玩具或糖果什么的,都先拿给爱党。
龚五毛曾对我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老幺。所以你不要有意见啊。
我说,我没有意见。
当年取完我弟的名字后,我母亲还夸龚五毛道,果然是党的干部,取名字还取得这么根正苗红的,以后这俩宝贝一定很有出息的。
可是我和爱党都让他们失望了。
我现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家里耕田种地的;而爱党却是在县城干个体工商户,专门卖瓷砖的。完全违背了龚五毛在我八岁爱党六岁的时候对我们作的期许。那时用龚五毛的话说是,为民长大了当个兵,回来到地方武装部工作;爱党好好读书,考大学,毕业来政府工作。
可是,可是,我们都让龚五毛失望了。
所以龚五毛每次见我一次就骂一次,爱党也被骂过,不过现在爱党在县城混得还不错,所以龚五毛喜欢爱党多一点。
现在龚五毛就躺在爱党家的侧卧室里一张大床上,也许是输了液和打了针的原因,现在情绪很稳定。
龚五毛又说话了,哎,爱民,你看看你媳妇,我病成这样了,看她回来看我不啊。
我说,老爹,翠花她去广东打工了,一般没有什么大事是不会回来的,等过年她回来了,我叫她从广东买点补品回来。
龚五毛说,家里又不是穷得饭都吃不上,跑那么远去打工干啥吗?哎,你也太懦弱了,娶这么一个强悍的老婆,当初我就说了,你是架不住这个女人的,你看这不是印证了。
其实龚五毛还是那种男尊女卑的老思想,还是喜欢那种封建的有三从四德的媳妇,他理想中的媳妇是那种对丈夫百依百顺、唯命是从的女人。可是,翠花不是那种人,我也不希望她是那种人。因为现在的婚姻讲究人格平等,所以结婚也就是两个人格平等的人的组合。
其实翠花性格倔了一点,但是我很喜欢她的。因为她不但长得漂亮,而且还很顾家。所以为了找钱给两个小孩读书,她还跟村里人跑去打工了。
可是龚五毛就对翠花有意见,哎,有就有吧,老人家,不跟他计较了。
龚五毛突然咳了一下,我急忙帮他倒了一杯开水。
龚五毛喝了水后,嘴里重复念一句话,要是以前不那么酗酒就好了,要是以前不那么酗酒就好了。
那天,龚五毛拿诊断结果去问医生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时候,医生对他说,一般像你这样退休的老干部,得肝癌,十有八九是喝酒喝多导致的。
确实,从我记事起,龚五毛好像没有一天是清醒的。我曾听母亲说,他没有参加政府工作的时候,滴酒不沾的,可是参加政府工作后人就变了。
当时,我母亲也曾劝龚五毛戒酒,酒喝多会伤身体的,把它戒了行吗?
可龚五毛愤怒地吼道,你懂什么,不喝酒的人也生病,比如村里的赵家大媳妇,酒不喝烟不抽,还不是患肺癌走了。
没人劝得了龚五毛,特别是他喝了酒的时候。
龚五毛不管喝不喝酒嗓音都很大,经常喝完酒后就打骂母亲。我猜想,要不是看他有一份正式工作,漂亮年轻的母亲可能不会看上他,即使嫁给他也早离婚了。
听母亲说,龚五毛年轻时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才,但是人脾气古怪,喜欢骂人,所以很多姑娘见他都敬而远之,以致二十老几了,都找不到对象,这才叫我姥姥找媒人踏上母亲家的门。
而那时,农村老人都想让自家的姑娘嫁给当干部的,所以我外婆也一样,说东道西地做我母亲的思想工作,要我母亲嫁给龚五毛。刚开始,母亲有些不愿意,可是外婆威胁母亲说,你不嫁给他,就把你嫁到北方那边去了。
母亲怕嫁得远远的,最后还是答应了。
可是母亲虽然说嫁给了当干部的龚五毛,但是我也觉得她过得并不好,因为她一边要在家里伺候几亩田地和几头家畜,一边还要照顾我和爱党。
虽然后来,母亲和我、爱党也跟着龚五毛去乡镇府的职工宿舍生活。
但是母亲总被龚五毛骂。我记得龚五毛骂母亲最多的一句话是,你这个文盲,你这个笨猪,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哎哎,讨你这婆娘真的瞎眼了。
我很少看到母亲和龚五毛心平气和地聊过天,一般他们见面都是火气朝天的吵架,当然每次都以母亲的妥协而告终。
由此,我还怀疑没到40岁的母亲肚子里就长了一颗恶性肿瘤,没准就跟常年累月地受龚五毛的气有关呢。当然,龚五毛知道母亲患病后,也积极带母亲去医治,但是还是无力回天,母亲还是走了。
更可恨的是,母亲尸骨未寒,才下葬不了几天,龚五毛就带了一个身材妖娆、油头粉面的女人来家里,这样我就跟龚五毛吵了一架。
所以从那时起,我很少叫龚五毛叫老爹,我每次见他就叫龚五毛,虽然后来那女人也离开了他。
龚五毛因为躺多了,他突然爬起来,然后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时不时从明亮的玻璃窗里往外看。外面不远处一栋灰黄色的大楼就是他在里面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县政府。
他在县政府干什么工作呢?
用现在网络上流行的话叫五毛。
其实龚五毛真名不叫龚五毛,叫龚真理,这是龚五毛小时候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用他小时候的话说,我将立志做一个追求真理的人。可是自从他中专毕业进入政府工作后,真理追不到,却把官场上的那一道歪理学到了。
这道歪理是,要进政府就得喝酒和拍马。
那个是龚五毛刚参加工作时,一个自称很关心龚五毛的也姓龚的乡人大主席在一次酒席散场了之后悄悄对龚五毛说的。
那龚主席对龚五毛说,这个秘诀,要不是你跟我一个家门,我还不会跟你说呢,你回去琢磨琢磨。
可是龚五毛琢磨来琢磨去很多天都不知道如何着手。后来他就去问龚主席,龚主席说,平常多跟我走一起就知道了。
后来龚五毛就随时跟龚主席走在一起了。
跟龚主席走一起一段时间,龚五毛领会了喝酒和拍马其实里面很有多内涵。后来龚五毛还有所启发了,把这歪理延伸总结为“四会”,就是会说会喝会捧会送。
刚进政府时,龚五毛是很反感龚主席的。
龚五毛说,那时乡里搞接待,一大桌人,客人就一两个,但是陪桌的就有十多人。
龚主席硬是喊龚五毛去陪酒,在此之前,龚五毛几乎是没有喝过酒。
为什么用几乎,因为在读中专的时候,龚五毛还是喝了一滴的。
那次是中专同学聚会,同学们个个都喝得热火朝天的,可龚五毛就是一滴不沾。
那天,有个同学对龚五毛说,你就尝尝吧。
龚五毛说,我喝不得。
那同学就说,喝一点点。
龚五毛说,不喝不喝。
那同学又说,就抿一口。
龚五毛还是拒绝。
后来那同学又说,抿一滴,就抿一滴。
龚五毛推不过去,就抿了一滴。
可就抿了这一滴,龚五毛回来宿舍睡觉时,硬是把晚饭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从那时起龚五毛就拒绝喝酒了。
可是,可是那天,龚主席那威严的命令,那不满的脸色,那不容拒绝的口气,让龚五毛破戒了。
回想那次喝酒,龚五毛说还心有余悸。
那天晚上,龚五毛不但被龚主席安排倒酒,还安排敬酒。
倒酒容易,从客人开始顺时针倒就行了。可是敬酒就考考脑筋了,因为每敬一个人要说一句什么“欢迎领导光临指导工作”“感谢领导关心照顾”“向领导学习”等这些语言。
刚开始,龚五毛也不会说话,只会说,领导,来,我敬你一杯。这还被龚主席当场批评了一句,小同志,酒场上要学会说话啊,不能干巴巴的,要多学习多研究多思考啊。
一场酒下来,不但搞得龚五毛精神要崩溃,还把他身体搞得上吐下泻的。
龚五毛说,那场酒后我一个星期都吃不得饭。
所以后来遇到这样的酒场,龚五毛就想躲开了。
龚五毛说,喝这种官场酒比喝农村老爷酒还受罪。
我们旮旯村喜欢喝老爷酒,就是几个中老年男人聚在一起,可以不玩牌不玩游戏喝一天。
喝酒时,就是你敬来我敬去的,其实他们的敬酒语言也非常贫乏。要么是“祝你身体健康”“祝您四季发财”“祝你四季平安”这些听得耳朵都长老茧的祝福语;要么是“酒是农家苞谷酒啊,酒是农家高粱酒啊嘞,农忙天刚晓,妈起早去,到午时日当头汗珠呃,大如豆”隐晦的做作的听了大半天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敬酒歌。
所以被村里的年轻人戏称为老爷酒。
可是那次龚主席叫龚五毛一起去喝的那场酒(龚五毛喊叫第一次官场酒),比这老爷酒还难喝。
因为喝老爷酒人人平等,没有出现有人在酒桌上突然大声责骂你或批评你,甚至侮辱你……让你尊严大失的事。而官场酒就会经常出现辱骂、责骂、批评人的事,而更令人头痛的事是作为小兵的人不能先走,让领导和客人先走。
所以龚五毛恨死喝酒,特别是喝这样的官场酒。
可是后来的一件事,让龚五毛对酒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突然像一首歌唱的“死了也要喝”。
可这是龚五毛来政府工作四年后的事。
在旮旯乡政府工作的前四年,龚五毛一直回避喝酒、拒绝喝酒,即使真的是领导强制陪喝酒,要么欺骗,说自己感冒了,说家里有事,说加班写材料;要么玩苦肉计,用小刀割手指、用牙齿咬破嘴唇、自己往自己脸上一拳;要么上桌后没喝几口,就悄悄逃跑……为了逃酒,他可谓像孙悟空一样八九七十二变啊。
可是龚五毛这样做之后,出现了一个不好的后果,领导不喜欢他,同志疏远他,以致一个年龄比他小的后到乡政府工作的名叫赵建仁的新同事,爬到了他的头上,做了副乡长,成为他的领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