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鸳鸯石
一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很久,屋顶开始落下水珠,打在雨篷上“咚”一声,又“咚”一声,给这静寂的夜添了些许深沉。
我睡不着,光着脚坐在地板上,整理刚刚从另一个地方搬过来的东西。每年,我都像候鸟一样,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安抚一直躁动的心。
我打开一只陈旧的行李箱。这只箱子陪我走过了十几年岁月,颜色已经暗淡得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了,不过它还是很结实。箱子里装着我最珍贵的东西:小时候的照片、第一颗换的牙、朋友从各地寄来的卡片……箱子角落里,放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布的颜色也已经褪得斑斑驳驳,泛黄的布面上隐约可见一些花朵的轮廓。我把它托在手上,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个滚圆的、小拇指大的褐色石头。我捧着它,呆呆地看了很久,我想起了欧阳教给我的诗:
鸳鸯岩里鸳鸯石,
石中鸳鸯两依依。
相随缘分应太古,
莫道红豆最相思。
二
10岁那年,父母离婚了,我被妈妈送到了外婆家。我不哭,也不闹,固执地以沉默抗议他们给我的伤害。当妈妈把我的手交到外婆手上时,我甚至没有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我听到她在背后轻轻地叹一声,不过我没有回头,心里甚至升起一种快感。我觉得她活该!
我很快就被外婆送到村里的小学上学了。
这是一个破旧到几近野蛮的学校。几间歪歪倒倒的泥瓦房,风一吹,屋顶就哗哗往下掉枯叶和粉尘。
教室里横七竖八地摆满了三条腿的凳子、高低不平的桌子,讲台上还站着一个用方言授课的男老师。我听不懂他说什么。当他站在我面前俯身跟我说话时,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不停翕动的嘴唇,和他鼻翼两侧深深的法令纹。这两条法令纹一直延伸到他的下巴,像条绳子一样把他的嘴给箍了起来,他一说话,那绳子就像有弹性似的一动一动。
起初男老师很有耐心,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然而看我久久没有反应,他的脸就渐渐变了色,腰也越伸越直,最后一转头愤然离去,我听到他用夹生的普通话嘟囔了一句:“城里来的孩子又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哑巴!”
“是个哑巴!”周围的同学交头接耳地把这个消息传了出去。
谁也不愿意和一个哑巴同桌。老师在讲台上看了很久,想把我塞在一个合适的角落里,但不管他的眼睛转到哪里,都会激起同学的抗议。最后,他犹豫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男生,脸上的神情纠结了一下,就招手把我叫了过去。
这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生,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衬衫,一条半新不旧的黑裤子,看起来很斯文,一点没有山里孩子的野蛮和邋遢劲儿。见我过来,他脸上闪过一抹欣喜,忙把自己的东西收了起来,甚至伸出洁白的袖子,帮我抹了一下布满灰尘的桌面。
他就是欧阳。
三
尽管欧阳很有礼貌,学习成绩也特别好,但我很快就发现他被所有人排除在外。几个女生炫耀似地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远远地指着欧阳笑嘻嘻地告诉我:“他有病!”
谁有病,或者谁会讲普通话,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我在想要怎么报复那两个把我扔在这儿的人。欧阳费尽心机地想引起我的注意,找一切机会和我说话,但我固执地保持着我的沉默。我对这个世界的抵抗,就是对那个女人的伤害,我想让她知道我不原谅她。
欧阳见我对他不理不睬,脸上的神情很失望。有一天,我看到他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布包里是一堆圆圆的褐色小石头。他走到屋子后面,坐在一块大石上拿出两颗小石子儿相互摩擦,碎屑纷纷扬扬地落下,在他裤子上铺了厚厚一层。但他不在意,依然聚精会神地磨着小石子儿。后来的很长时间,他一直在做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我依在墙角,看着那些小石子儿在他手下渐渐变成粉末,粉末又渐渐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在一个午后,我终于忍不住强烈的好奇心,走到他跟前说:“你为什么磨这些石头?”
欧阳听到我说话,惊喜地抬起头,脸上现出激动的红晕,把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然后小心翼翼地、生怕吓到我似地说:“这是鸳鸯石。”
“鸳鸯石?”
“嗯。”他停了一下,又快速地说:“把它们磨成薄片,放在酸水里,它们就会靠在一起了。”
“为什么?”
欧阳见我好奇,越发兴奋起来,他拿起地上的小石头举到我面前:“我妈妈说,这些石头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这是一对恋人变的。”
四
一对恋人变的。欧阳说。
从前,这里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叫勒耶,她是迁江老街上一个地主的女儿,生得眉目如画,身段窈窕,聪明灵秀,地主对她万分喜爱。但勒耶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时常觉得心痛不已。地主想尽了办法,召集四方有名的大夫也无法治好她。算命先生说,勒耶需要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静养,集天地之灵气,只怕还能延长她的生命,不然她只能慢慢枯萎。
地主在乡下建了一座精致的小院给勒耶小姐静养。自从来到这里,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看着青翠欲滴的山,勒耶的病果然有了好转,脸色越发红润,美得像天上下凡的仙女。
有一天,勒耶坐在窗前闲看山上的风景,忽然发现有个男子攀着藤条在山崖上砍柴。他一只手牢牢地抓着藤条,一只手拿着砍刀,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砍着粗壮的树根。风把“咚咚”的声音吹到勒耶耳朵里。勒耶情不自禁地盯着他,心随着他有力的动作一跳一跳。这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他单手攀在崖壁上的样子,就像天神。
勒耶为他着了迷,她每日坐在窗前,只为了看到他的身影,如果有一日不见,就像失了魂一样。
勒耶小姐的病又犯了,而且比以往更加严重。
地主老爷四处寻找名医,许诺如果有人治好小姐,宁愿给他一半的家财或者招他做上门女婿。
有一天,有个男子送来一篮草药,说可以治小姐的病。如果治不了,他宁愿拿自己的命去换。
这个男子就是索卜,山上砍柴的人。原来,他早已看到坐在窗前的勒耶,在日复一日的相互遥望中,他也爱上了美如天仙的她。当他听说勒耶得了一种心痛的病,许多人也治不好,他就攀上崖壁,采来一种珍稀的草药。勒耶吃了草药,身体果然慢慢好了起来……
五
在我和欧阳说话时,有几个吊儿啷当的男生跑了过来,围着我咋咋呼呼地说:“哑巴,原来你会说话呀!”
我怒目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为首的一个人推了我一把:“你说呀!怎么又不说了?”
“说呀!说呀!”他身边的几个同伙也凑上来,揪揪我的头发,拍拍我的脸:“怎么?你跟这个小白脸就有话说,跟我们就不说么?”那几个野猴子恶意地捏住我的两颊,把我的嘴唇捏得撮起老高
我拼命甩着头,心里又气又急。
欧阳拦到我前面,冲他们大喊:“你们干什么?”
“干什么?打你呀!”那几个男生揪住欧阳的领子,把瘦小的他一把拎了起来,立即有两人嘻嘻哈哈地架住欧阳的两条腿,把他荡秋千一样晃来晃去。欧阳拼命地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他的脸色渐渐变得煞白,嘴巴越张越大,哈哧哈哧地喘着粗气,样子看起来很难受。
“不好了!他的病又犯了!”那几个野猴子一把丢下欧阳,四散逃走了。
欧阳趴在地上,使劲捂着胸口,一颗颗豆大的汗从他脸上泠泠落下,嘴唇也渐渐失去血色,甚至开始翻起了白眼。
我看着他可怕的样子,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男老师跑过来,一把推开我,抱起欧阳急匆匆往外跑去,一帮学生在后面叽叽喳喳地说:“这回有好戏看啰!”
很快男老师就回来了,他身边却不见欧阳。下午上课的时候,突然有个老女人满脸怒容地闯进来,一手插腰,一手指着男老师用方言破口大骂,泛着紫色的干燥嘴唇不停地一开一合,一大堆叽哩咕噜的方言就像一串串豆子滚了出来。那气势,像要把这座破烂的屋子拆了似的。
男老师脸上的神情很尴尬,他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我看到他暗暗握紧了拳头,眼底闪过一抹凶狠。但这股凶狠只闪了一下就不见了踪影。他走下讲台,脸上挤出一个献媚的笑,两手搀住老女人往外推,一面嘴里细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那天下午,老女人一直闹了很久,同学们都在教室里伸头探脑地看着,捂着嘴吱吱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他们说,这是欧阳的外婆,非常厉害。
我知道了欧阳被人排除在外的原因。他有个极厉害的外婆、有一个在省城教书的母亲,他还有病,心脏病。
自那天下午后,欧阳一直没有来上课。我接替了他的工作,一有时间就坐在屋后的大石头上,磨那些他留下的鸳鸯石。欧阳说,他磨了很多很多,但从来没有成功过。这些石头里,有一个男的,有一个女的,只有找对了其中的两颗,它们才会相互靠近。
六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欧阳一直没有回来。我磨的粉末也渐渐变成了小山丘,但我也没有成功。这些石头可能都是公的,或者都是母的。
欧阳走后,我就不再跟任何人讲话,起初他们还来欺负我,但我不理不睬,后来他们就再没有来惹我了。谁也不喜欢跟一块沉默不语的石头玩耍。除了我和欧阳。
第八天下午放学后,天突然下起了雨,轰隆隆的雷声震憾着大地,破屋在风中被摇得籁籁发抖,教室里飞舞着一片片枯叶和漫天的粉尘。眼看这座房子在雨中快要倒了!山里的孩子卷着裤脚,嗷嗷叫着纷纷冲出教室。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越来越大的雨势发呆。那盘曲在山顶上的闪电像一条条舞动的蛇,我怕我一冲出去就会被它们吞噬。
男老师在教室里顶着风关那些破烂的窗,他脸上的肌肉被强风吹得扭曲了,在逐渐暗下来的光线下,他的脸看起来非常狰狞。很久后,他才把窗子关好,然后骂骂咧咧地抹去脸上的雨水,回头看见我,走了过来。
“你怎么不回家?”他用带着方言的普通话问我。
我看着他,摇头不说话。
他笑了,两条深深的法令纹往外扩张:“你看,你的衣服都湿了!”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肩膀,我站着不动。
“这里也湿了。”他的手渐渐往下,放在我胸口捏了捏。
我往后退了一步。我觉得他的力气有点大,捏得我有点疼。
“你浑身都湿透了!”他的手一路往下,放在我两腿间用力一捏,我痛得一缩,夹紧了两腿。
“湿了多难受呀!去屋里躲躲雨吧。”他俯在我面前,五只干瘦的手指在我身上胡乱捏着,嘴里喷出的气越来越粗。我感觉到一种恐惧,被压迫的恐惧。我抱住双臂,缩在墙角发抖。
这时候,我想起欧阳的传说:
索卜治好了勒耶的病后,他不愿意要地主的财产,只想和勒耶白头到老。勒耶知道救她的人正是在山崖上砍柴的男子,非常欣喜,还没等到爹开口就和索卜私定了终身。但是,地主此时却反悔了!有一个更大的财主看上了勒耶,想要娶她做填房,地主背着勒耶答应了这门亲事,并收下了财主丰厚的彩礼。
勒耶听到这个消息,千方百计地通知了索卜,两个年轻人暗暗着急,却又无计可施。索卜说,勒耶,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
勒耶看着索卜,勇敢地点点头。
他们刚逃出地主家不久,就被财主的人发现了。财主带着家丁赶了过来,越逼越近。索卜和勒耶拼命地跑,勒耶一次次地摔倒在地,又爬起来,即使摔得遍体鳞伤,她也决不放开索卜的手……
手?那只手在我身上捏得越来越痛了。我扭捏着身子,不断地躲开男老师那双干瘦的手,眼里渐渐漫上泪水。他把我连拉带拽地弄进了屋里,屋外的雷声还在轰隆隆地响着,一道道亮光在窗外闪了一下,又熄灭,雨声覆盖了世界上的一切声音。
我开始抽泣起来,拼命地推那双纠缠着我的手。
“月儿!月儿!你在里面吗?”在雷声和雨声的间隙中,我听到了外婆的声音。男老师的身子震了一下,手停了下来。我推开他,往屋外跑去。
七
第九天,我把鸳鸯石磨完了,欧阳也回来了。他的脸还是一样的苍白,但精神却好了很多。他又带了一大包的小石子儿,一下课,我俩就坐在屋后的大石头上磨那些圆滚滚的鸳鸯石。有几次我们把石头磨得很薄很漂亮,以为它们终于可以靠近,谁知它们在水里依然各据一方,一动也不动。
我有些气馁了,欧阳却固持地相信这个美丽的传说。他把我带到了鸳鸯岩,那个神秘的、勒耶和索卜葬身的山洞。这个山洞巨大无比,洞里有很多奇形怪状的钟乳石,神秘而美丽,下面散布着满地的鸳鸯石。
……勒耶和索卜被财主带着人赶上后,害怕人们会把他们分开,就钻进了一个巨大的山洞。这个洞错综复杂,据说有好些人进去躲雨,却再也没有走出来。村民说里面有魔鬼,把那些人吃掉了,连尸骨都不剩。
索卜和勒耶进去后,财主因为贪恋勒耶的美貌,依然穷追不舍。索卜和勒耶越走越远,最后在山洞里迷了路。他们没有食物,也没有水,渐渐支持不住了,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靠坐在山洞里,最后化成了满地圆圆的小石头。
欧阳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小石头说:“索卜和勒耶就算死后也会在一起,所以只要我们坚持,就一定能找到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