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李名叫李茂全，今年六十三岁。长得大高个儿，红脸膛，浓眉大眼，长胳膊长腿，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老伴说他长得象电线杆子，要比别人多穿二尺布。老李下了一辈子井，一身的“煤”味。
　　 老李性格直爽，爱说爱笑，好交朋友，做事爱钻牛角尖。但老李又爱抽烟喝酒，这一点最惹老伴反感，二人为此生了不少闲气。老李退休前是鹤煤集团A矿的一名煤矿工人，在掘进队工作，身边有一群黑哥们朋友，天天在一块儿胡喷、吹牛皮。
　　 老李酷爱民间艺术，常吹嘘自己小时候拜师学过戏，专攻大武生，时不时地给弟兄们来上两嗓。尽管唱词不断修改，曲调唱得格里拐弯，但矿工弟兄们仍听得津津有味，拍巴掌叫好的大有人在。
　　 老李家里有锣、鼓、镲等全套的打击乐器，每逢“双休日”，他总要聚集几个“黑哥们”，到家里敲敲打打热闹一番。他的小孙子才两岁，就成了他的小鼓手。老伴被锣鼓噪声闹得心烦，就吵老李：“敲！敲！你这是要饭的吹响器——没事穷开心嘞，天天让你吵死了！”但吵归吵，敲归敲，老伴別不过老李，最后还得帮着老李打小镲。
　　 说起老李的老伴，虽说是农村长大的，那可不是一般人。她叫马红霞，父亲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某农村公社党委书记，响当当的实权派。马家在当地农村属“名门望族”，平时巴结逢迎的人自然少不了。马红霞上中学时，个头长得不高，学习也并不优秀，但全学校人高马大的男生，不但不敢欺负她，还低三下四地向她讨好，就连校长见了她，也是满脸堆笑。这里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马红霞是公社书记家的闺女。马红霞18岁了，登门说媒的踢破了门槛，不是某领导的儿子，就是吃商品粮的城里人。可马红霞哪个都瞧不上眼儿，把那些条件十分优秀的小伙子气得直骂：“看你这朵鲜花，能插到哪滩牛粪上！”
　　 那时候，全国盛行“八个样板戏”，能在剧中饰演主要英雄人物，那这个演员可不得了，立刻成为全国老百姓心中的大明星。突然有一天，马红霞家的村头，搭了一个大戏台，上演革命样板戏豫剧《沙家浜》。本村及邻近数村的男女老幼，推着车子、搬着凳子，兴致勃勃地前来观看。台下坐不下，孩子们干脆爬到树上看戏。
　　 《沙家浜.》的主要英雄人物是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由一个四十多岁的老演员扮演。这个演员唱功虽好，但长得实在是对不起观众，一张嘴拖腔，脸上立马出现条条皱纹。身材也有些胖，举手投足显得很笨。而站在郭建光身旁的一个新四军战士，却年轻英俊，朝气蓬勃，身姿挺挺，雄气拔拔。只见他身穿崭新的新四军军装，头戴军帽。腰扎皮带，腿上裹着绑腿。肩上背着步枪，后背斜背着一把钢刀，钢刀把上垂下一束鲜艳的红绸子，显得异常潇洒英武。每每演到新四军战士集体舞蹈、格斗、同日本鬼子、国民党汉奸作战时，这个年青的新四军战士在舞台上的形象格外耀目，他的一招一式都与众不同，显得是那样潇洒漂亮。
　　 马红霞在戏台下看傻了，这个年轻英武的新四军战士就是她心目中的偶像。散戏之后，马红霞就跑到后台找这个演员搭话，而这个年青英俊的演员，就是李茂全。
　　 李茂全当时19岁，家里弟兄6个，他是老大，他爹外号“铁拐李”，是当地出了名的困难户。李茂全的爷奶，双双瘫痪在床，他爹为了治病，冒险登山采药，不幸从悬崖上跌了下来，虽保住了性命，但腿却断了，只能拄着拐杖走路，从此落下“铁拐李”的绰号。“铁拐李”残了以后，干不了农活，只能在大队喂牲口，每日记5个工分，年终分粮食减半。
　　 李茂全家有茅草屋三间，土坯墙，躺在屋里不耽误数星星，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说他家“家徒四壁”大概有些过分，但床上没有一条象样的被子，不是补丁摞补丁，就是露着棉絮。李茂全是家中的“顶粱柱”，在大队干活，每日能记10个工分。因有些戏曲武功底子，被公社豫剧团借去当临时演员。
　　 李茂全形象好，武功好，但嗓子不好唱功太差，只能跑龙套。虽说是跑龙套，他也能把新四军战士的形像演得满堂生辉。这不，连公社书记家的闺女也让他吸引过来了。
　　 马红霞长相一般，个头又矮，所以，将身高长相当成择偶的第一条件。眼前的这位英俊的“新四军战士”，自然成了马红霞的梦中情人。没过几天，二人就开始谈恋爱，小河边、树林里，二人有说不完的绵绵情话。
　　 李茂全说：“红霞，你是书记家的闺女，俺家恁穷，实在配不上你，俺真的不敢娶你。”
　　 马红霞说：“茂全哥，我不嫌恁家穷，这辈子跟定你了！”
　　 李茂全感动极了，使尽浑身解数演戏，专供马红霞一个人看。一月不到，二人就钻进麦秸垛里，好得分不开了。再后来，“公社书记家的鲜花插在‘铁拐李’家的牛粪上”的传言，在全公社不径而走。
　　 公社马书记知道了这件事后，大光其火，将闺女叫来训斥道：“你跟‘铁拐李’他儿谈恋爱嘞？他家的情况你知道不知道？家里穷得连饭都吃不饱，一场大雪能将他家的房子压塌！6个弟兄三对光棍，爷奶是瘫子，老爹是瘸子，你找个这样人家，还不让人把我这个书记笑话死！”
　　 马红霞根本不听，天天找“梦中情人”约会。马书记大怒，通过公社豫剧团长，将李茂全叫到办公室严厉喝斥：“你勾引俺家闺女钻麦秸垛，就是耍流氓！”
　　 李茂全顶撞道：“我不是耍流氓，我和红霞是正当恋爱！”
　　 在公社里，马书记就是“土皇帝”，向来说一不二。没想到眼前这个楞小子居然敢顶撞他，气得马书记拍着桌子大喊大叫：“恋爱个屁！瞧瞧恁家那个龟孙样，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嘞？县里有那么多领导家的孩子想娶俺家红霞，我都没答应。就凭恁爹“铁拐李”，想与俺家结亲家？做梦去吧！”
　　 李茂全说：“这事跟俺爹没关系，红霞中意的是我。”
　　 马书记咆哮着下命令：“从今天开始，恁俩必须断绝来往，我是不会同意红霞嫁给你的。你再敢勾引俺闺女，我就派民兵把你抓起来！”
　　 李茂全毫不退让，马书记真得派民兵抓了李茂全，关在公社的治安室里，日夜派人看守，每日送四个黑窝窝头吃，一直关了半个月。后来“铁拐李”拖着个瘸腿来给马书记下跪，李茂全才被放出来。
　　 从此，这对热恋中的情侣被迫分开了，马书记将闺女锁在屋里出不来。李茂全伤透了心，再也不演戏了，舞台上那个潇洒英武的新四军战士从观众的视野中消失了。
　　
　　 二
　　 一年之后，鹤煤集团扩大生产规模，大量用工，在河南豫北一带招收井下工人，待遇优厚。家境贫寒的李茂全领着大弟弟，一块进入鹤煤集团，离开了那块令他伤心的土地。李茂全被分到A矿井下掘进队，成了一名煤矿工人。
　　 从此，李茂全吃上了商品粮，变成了城里人，每月都有收入，经常往家里寄钱。这下，“铁拐李”家的日子逐渐好了起来，三间破烂不堪的茅草屋变成了六间大瓦房，渐渐地，有人登门为李家兄弟说媒了。
　　 娶媳妇是李茂全心里的一块痛，他无法忘记那个热情似火的马红霞，心想她早已嫁人了。但他实在无法忘记马红霞，想知道她到底嫁給了谁？日子过得好不好？于是，李茂全就试着给马红霞写了一封信。很快，马红霞就回信了。
　　 读着马红霞的回信，李茂全激动得泪花滚滚。原来，马红霞在老家足足等了他三年，根本就没有嫁人。马书记通过邮局，扣压了双方的所有信件，马红霞天天在家跟她爹闹，死活不嫁人。后来，李茂全变成了城里人，家里又盖了新房，马书记终于让步了。
　　 经过马红霞死缠烂打，马书记说：“要想结婚，李茂全必须做到两件事：第一，将马红霞弄到城里安排工作并解决房子；第二，李家掏3000元彩礼给马家。”
　　 李茂全立即将信拿到了掘进队，让队长在班前会上念了念。工友们一听就炸开了锅，大家马上报名凑钱，很快就筹集到3000元现金。后来，李茂全又去找了矿长，将自己的坎坷婚姻经历向矿长讲了。矿长一听，大受感动，说一个月内解决工作和住房。
　　 很快，马红霞进了A矿综合厂，成了一名工人。矿行政科又在工人村为李茂全解决了一间半平房。这样，一对差点被乱棒打散的鸳鸯，终于结婚了。
　　 李茂全与马红霞在一起生活了近40年，生了2男2女，如今孙子、外孙女都有了。当年舞台上那个年青英俊的新四军战士变成了饱经风霜、一身煤味的老李，马红霞由单纯、热情的少女变成了灰白头发的“老伴”。李茂全“少女梦中情人”的光环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了一升井就是一张大黑脸仅露一嘴白牙的“煤黑子”，并且嗜好烟酒，说话带把儿，凡是矿工身上的毛病他都有。象所有的矿工夫妻一样，在近40年的家庭生活中，两个人亲过、爱过，但也吵过、闹过。
　　 老李当了一辈子掘进工，出了一辈子力，老伴就跟他操了一辈子心，磨了一辈子牙。如今的老李确实老了，头发灰白了，背也有些驼了，满脸爬满了皱纹，但一提起当年在舞台上演《沙家浜》，穿着新四军的军装，挥舞大刀同日本鬼子、国民党汉奸格斗，老李立刻神采飞扬，精神焕发，将自己吹得神乎其神。有人要求他来上几下，于是，老李就拉开架式，一会儿来个踢腿，一会儿来个劈刀，给大家玩个三招两式。
　　 老李充满传其色彩的爱情婚姻史，在掘进队传了一年又一年，老工友们的耳朵里，早就磨出了茧子。但新工人们乐意听，百米井下，老李就将自己的恋爱婚姻过程，绘声绘色、添枝加叶地向小青年们讲述。什么“舞台上的大明星”啦、“高干子女的梦中情人”啦、“龟孙老法海的棒打鸳鸯”啦、“龟孙老丈人派民兵如何抓我”啦、“俺对象忠贞不逾的顽强战斗”啦、“井下黑哥们的大义援助”啦、“矿长的力挽狂澜”啦、“酸甜苦辣的家庭生活”啦，等等等等，将80后、90后的青年矿工们，听得个个目瞪口呆，感叹唏嘘。
　　 老李的井下神侃很快就传到老伴耳朵里，老伴就向老李发难：“你成天没正形，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干啥？害得恁队的小青年，这个找我缝衣裳，那个找我盯扣子，拐弯抹角问我年轻时候的事。我就知道又是你这个老东西，在外面胡喷达。”
　　 老李一听，嘿嘿笑了起来，得意地说：“这说明当初你有眼光，追求我是对的！”
　　 老伴一听这话，撇着嘴，乜斜着眼冲老李说：“你觉得你老香是不是？这辈子我跟着你享啥福了？你天天下井，我天天担心，就怕井下出事。成天给你做不完的饭，洗不完的脏工作服、臭鞋臭袜子。你瞧瞧洗衣盆里的水，煤有多黑，那水就有多黑。我这辈子跟着你算跑不了啦，就象那牲口上了套，卖完小命拐回来还得卖老命！”
　　
　　 三
　　 如今鹤煤集团的工矿棚户区都进行了改造，一幢幢新式楼房拔地而起，人口越来越密集，生活越来越安逸，人们对业余文化生活的需求也越来越强烈。特别是我国现在已进入老龄化社会，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占到总人口数的12%以上，其中就包括一支庞大的退休职工队伍。他们的生活追求之一，除了温饱，就是老有所乐。
　　 老李自从退休以后，浑身闲得难受，就在居住的小区里闲溜达。这个鹤煤集团工矿棚户改造小区，有数十栋新楼房，一千多户人家。小区整洁卫生，绿树成荫，环境优美，许多上了年纪的退休工人及其家属，聚在一起或聊天、或遛狗、或打麻将，或听收音机。时间长了，老人们就感到空虚、无聊。
　　 老李天生是个闲不住的主，为了消磨时光，他将原来矿上的几个老弟兄们叫了过来，又将自己家中的锣、鼓、镲等打击乐搬了出来，天天聚在小区里敲锣打鼓寻开心。锣鼓本是喜庆、热闹的物件，“咚咚锵锵”一敲，看热闹围观的老年人越来越多，有些人还情不自禁地踩着鼓点扭起了秧歌。
　　 扭秧歌的几乎全是老年人，大家老胳膊老腿的，迈着碎步乱蹦达，样子很难看。老李撂下鼓槌说他们：“嗨、嗨、嗨，秧歌不是那样扭的，应当这样，一、二、三、四！”老李到底是上过舞台的人，又练过戏曲童子功，一招一式不同凡响，秧歌扭得象模象样。
　　 8号楼有位快嘴大嫂，跟老李是一个矿上的，平时说话快人快语大嗓门，在人堆里很显眼。她冲着老李喊：“嗨！老李，扭得怪好看嘞，教教大家！”
　　 “对，教教俺。没想到老李还有这一手嘞？快，教教大伙！”大家七嘴八舌地围拢过来，跟着老李练习踩鼓点和扭秧歌的基本步伐。
　　 老李高喊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的口号，领着一帮子退休工人和家属，在小区的小广场上，练习大秧歌的十字步、叉花步、跳跳步、前进、后退、横走、碎步、小跳、甩臂、扭腰、提胯等基本动作。不到半个小时，个个脑门上冒汗。
　　 快嘴大嫂说：“不赖，不赖！一来学习扭秧歌，二来锻炼身体，这活动活动就是好。吔，你看你看，秀梅、爱菊、老王哥，脸上的汗流嘴里啦，啥滋味？咸的！哈——”
　　 扭秧歌不仅喜庆热闹，而且能锻炼身体，受到小区老年人的热烈欢迎。大家一致同意成立一支“小区老年健身秧歌队”，自购彩绸，由老李当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