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刘头今年五十多岁，原来是个乡下人，十几岁才进得城。
　　 老刘头自称有五个“干儿子”。每个干儿子每年给他十万。老刘头每年就有五十多万。
　　 六十岁不到的老刘头觉得自己不缺钱，于是做了个决定——退休。
　　
　　 二
　　 老刘头老家藏在大山深处。村子四周都是山，山外面还套着山。有文化的人称这为蜿蜒，巍峨。
　　 老刘头没文化，只觉得住在山里面，憋屈。
　　 大山里最愁的是没有路。。
　　 上个世纪学大寨时，村民搞大会战，用了好几个冬天，在北山半腰开了条路，成了村子和外面沟通的唯一出路。
　　 村民要出来办事，得一大早，顺着那条盘山路翻过几座山，来到山外公路上，在路旁等过路的客车。进县城的客车每天就那么一班，过了点，就出不去了。
　　 从这里到县城也就五十多里地，因为隔着几座大山，交通不方便，大多村民一年到头没啥大事都不敢出村。
　　 老刘头小学上了三年，就不愿意上了。
　　 那会还是人民公社。公社下边是大队，大队下边分几个小队。老刘头家是生产二队。
　　 队里有饲养院，养着猪、羊、牛、马，还有骡子。老刘头不上学了就到饲养院里当社员，放羊。大人每天挣十分工分。老刘头每天挣四分。
　　 每天早晨，队长就去村头敲挂在老榆树上的大铁鈡。听到钟响，村民就去集合，听从队里安排，到山地里干活。老刘头就不用去集合，直接去饲养院，天天赶着一群羊去山谷里。羊吃草时，老刘头独自躺在草地上瞅着天上的云彩发呆。
　　 发完呆，就爬树上掏鸟蛋。夏天就去河里，大湾里洗澡。摸鱼抓虾。
　　 不几年功夫，练就了一身上墙爬屋，跳水扎猛的武艺。
　　 老刘头放了几年羊，有次跟着村里社员进了趟县城。晚上，回家和父母说，自己不想放羊了，要去县城闯荡闯荡。
　　 当时，人民公社，没有介绍信出去混就是盲流。
　　 父母不答应，老刘头就偷偷跑出来。
　　 老刘头独自一人来到县城，混迹了多年。做小买卖。
　　 后来自己在外面娶了媳妇，生了娃。四十多岁时，在县城里买了楼房，摇身一变成了城市人。再后来，开了个物资公司，做了不小的老板。
　　 不到六十岁，宣布退休。玩起了城市人的时髦。——旅游。
　　
　　 三
　　 说起旅游，还有两段伤心往事。
　　 老刘头儿子上小学时。当时还租房子，户口没在县城里。儿子上学还得交借读费。当时，老刘头正和媳妇在商城卖小杂货，一年到头忙着赚钱。
　　 一次，儿子回家，对着老刘头哭诉：“今天上语文课，老师问同学们，都去过啥地方旅游？同学有去过北京的，还有南京的，还有上海的，还有去过青岛的。我啥地方也没去过。”
　　 儿子置气不吃晚饭。一直哭哭啼啼。当时老刘头正在为生意犯愁，让儿子哭得心烦意乱，拿鞋煽了儿子两鞋底。
　　 对着儿子吼道：“先读书，再走路！”
　　 其实就是文化人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老刘头想告诉儿子这个理，但不会表达。
　　 等儿子睡了，老刘头被媳妇扭着耳朵来里屋，看到儿子屁股通红通红的，俩个肿胀的鞋印，一边一个。老刘头媳妇心疼，流着泪埋怨说：“干别的没本事，就知道打儿子。”
　　 老刘头理亏，回不上话，退到屋外闷着头抽烟，一宿没睡着。
　　 还有一次，那会老刘头生意也赚钱了，买新房，搬新家，户口也进了城，成了城市人。一次去邻居串门，邻居说，自己家孩子去新马泰旅游了。
　　 老刘头媳妇问：“新马泰是哪个省的？头一回听说。”
　　 邻居装没听明白，说：“反正挺远的，是外地。”
　　 老刘头估计媳妇问错话了，但也不知道错在哪里，就没法言语，坐了一会，匆匆领着媳妇回家。回来的路上，老刘头媳妇双手抱着老刘头的一只胳膊，贴在老刘头身旁，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似得，一声也不敢吭气。
　　 回家后，老刘头呆坐了半天，说道：“等咱有了钱，我也领你娘俩出去耍。”老刘头媳妇赶紧点头，应道：“那感情好。”
　　 老刘头觉得很对不起自己媳妇，对不起儿子。
　　
　　 四
　　 老刘头五十多岁时，做了个决定，把生意关了。带老伴去旅游，兑现自己对媳妇的承诺。
　　 老刘头买了面包，方便面，火腿肠，瓶装水。装了满满一大包。带老伴报夕阳红旅游团。先去北京，逛故宫，看看皇帝老子住的地方；逛天安门，颐和园，爬长城。回来见了乡邻，聊不几句，话题就转到北京。跟邻居说：“前些天，俺和老伴去了趟北京，哎呀来那故宫；哎呀来那天安门；哎呀来，那长城……”
　　 去的时候，带一大包吃的，回来又买回一大包吃的。
　　 再后来，就去南方。去苏州看园林，去杭州逛西湖，去上海看东方明珠。再后来云南看雪山。去蒙古看草原……
　　 国内逛遍了，后来，就去港，澳，台。
　　 再后来，直接出国游。
　　 这不，老刘头带着老伴去了新马泰。就是以前老伴问人家在哪个省的地方。回来又报了个旅游团。要去欧洲旅游。
　　 这次一下去欧洲五国，十日游。和老伴报团费就花了两万多。
　　 去时，还是捎着一大包吃的，回来还是买回一大包吃的。
　　 外国人笑话中国人是穷游。
　　 老刘头的邻居们却羡慕嫉妒恨。
　　 老刘头的邻居，眼看老刘头和老伴一会国内，一会国外的出去逛游。背地里纷纷猜测议论。
　　 “真养了好儿子了”。邻居们有猜测孩子出钱。言语中还带了嫉妒。
　　 “要不就是买彩票中大奖啦？”有的邻居如是揣摩。
　　 老刘头听了，也不分辩，嘴角泛着笑，“嘿嘿，嘿嘿！”两声，算作应答。
　　 没人时，老刘头自问自答：“儿子给我钱？——儿子买房子的钱还是我出的呢。”老刘头的儿子小时除了挨了两鞋底，还是很认真学习的。考了大学，读了博士，现在在一所大学里教书。
　　 老刘头又在心里自问自答的说：“哪来的钱？——我有五个‘干儿子’呢。”
　　 每年五十多万呢。这么多钱老刘头却不敢和别人说。
　　 放在心里憋着，有时觉得憋得慌。
　　
　　 五
　　 老刘头一出生，就差点饿死。
　　 上个世纪的六十年年。国家闹饥荒。村民吃光了粮食。没啥吃的，就吃树叶，啃树皮。
　　 当年，每个村子都有人饿死。
　　 老刘头却不会赶，偏偏这时候来到世上。因为饥饿，母亲提早生产。老刘头没足月就出生了。
　　 刚生下来的老刘头，瘦骨嶙嶙，奄了吧唧。娘又没有奶水。老刘头的奶奶煮益母草水，让娘喝。娘喝了两天也催不下奶。
　　 眼看活不成了。
　　 当时，村东头有户人家，媳妇子刚生了孩子，才几个月。那家人家也姓刘，是本家。但辈分低。媳妇子管刚出生的老刘头的叫小叔。
　　 老刘头的奶奶小时缠过脚。走路不稳当。一扭一歪得去那媳妇子家。
　　 媳妇子听说这事，面露难色。说：“祖奶奶，让我给俺叔吃奶，不合辈分啊”
　　 老刘头的奶奶“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老泪纵横，趴地上直磕头，“重孙媳妇，我知道这不合理份。但凡有一线法子，我也不会来这。人命关天啊，求你救救俺家你小叔。等他长大了，让俺家你小叔给你养老。”
　　 老刘头的奶奶跪在重孙媳妇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
　　 重媳妇子也陪着哭。最后重孙媳妇子长叹一口气，搀扶起祖奶来到老刘头家。
　　 老刘头，吃了侄媳妇的奶，这才捡回条命。
　　 老刘头会走路时，天天嘴里含着自己小手指头在村里瞎转悠，见了人也不搭理。惟有碰见侄媳妇子，眼就放光，腆着个脸，俩眼珠子盯着侄媳妇子的胸，拦着侄媳妇子说：“侄媳妇，抱抱。”一旁的大人就笑话说：“丢丢丢，不害羞。”老刘头也不言语，过去抱着那大人的腿就咬，痛的一旁那大人直咧腮帮子。
　　 老刘头接着就放声大哭,哇哇得哭。侄媳妇子觉得可怜，就弯腰抱起老刘头。老刘头立马不哭了，隔着衣服摸摸侄媳妇的奶，一脸的满足。
　　 老刘头一出生吃过侄媳妇子的奶，很依恋侄媳妇子。
　　 十多年后，老刘头已在队里放羊。
　　 有一年夏天，下了一场暴雨，引发山洪，村旁的河里冲下好多树枝子。那侄媳妇子和一些村民在河边打捞。侄媳妇子脚底一滑，掉进河里了。
　　 大山里的河，水流喘急。那侄媳妇子被水卷着，“呼呼”往下游窜。岸边的村民，吓得嗷嗷直叫唤，光喊“救命”，没人敢下去。
　　 老刘头正在不远处放羊，听到呼喊，丢下羊群。飞奔过来，边跑边扒衣服，脱得一丝不挂，裸着身子顺着河岸往下游飞跑，边跑边对着人群咆哮：“快找根长杆子，去大鳖湾截我！”
　　 老刘头，顺着河边飞跑，眼却一直瞟着河里的侄媳妇子、瞅准一个浪谷，嗖的钻进水里，一下子托住了侄媳妇子。俩人顺着河水一起一伏的往下冲。最后来到大鳖湾。
　　 大鳖湾是河道下游的一个大湾。河水到了这里，因为宽阔，会一下缓和不少。老刘头拽着媳妇子不停地在大鳖湾里打转。等着岸边人来救。
　　 最后，老刘头抓住村民递出的棍子，才上了岸。
　　 老刘头救了侄媳妇子一命。
　　 也算回报了侄媳妇子当年给老刘头喂救命奶的恩情。
　　
　　 六
　　 老刘头十几岁时，跟同村的大人第一次进城，觉得外面太好了。不出来闯荡闯荡，枉来世上一趟。
　　 老刘头前几年，放羊时，顺便在山里拾了不少蝉壳、蛇皮，积攥起来，等着山外的人来收。每次老刘头也能卖个块儿八毛的。几年下来，老刘头也攥下了十多元钱，一直藏着没舍得花。
　　 这次老刘头从家里拿出全部积攒的这十多元钱，大清早出来，偷偷坐上去县城的车。
　　 等来到县城。已是中午，出了车站，晕头转向的老刘头也不知道干啥。就顺着路旁的人行道，东瞅瞅西瞅瞅，瞎转悠。饿了，摸摸自己口袋，买了车票后，没几块钱了，也不知道饭店里的饭多贵，不敢去饭馆。溜达到天黑了，肚子饿得咕咕叫，看到路旁有个饭店，就躲在窗外头隔着玻璃往里看，瞅人家吃饭。等吃饭的人刚站起来。老刘头赶紧窜进去，抓起剩下的一小块馒头，按着菜盘子一抹里面的菜汤，一下塞嘴里，在服务员的呵斥声中，跑了出去。
　　 第一天，老刘头就当了盲流。
　　 当天晚上，老刘头想起刚下车时，看到汽车站里的大树，溜溜达达又回到车站。
　　 车站院里靠墙边有好几颗大杨树，树很粗，一个人搂不过来。有十几米高。老刘头就挑了最高的那颗杨树，爬了上去。老刘头出来时带着一个书包，书包里有几根绳子。老刘头选了个大树叉，跨在上面，用绳子把自己绑在树干上。绑了三道。屁股一道，腰部一道，脖子一道。然后两手搂着树干，自己又把手绑起来。趴树上，呼呼睡着了。
　　 老刘头在老家放羊时，常在树上绑着自己睡觉。今天在县城里，也用上这法子。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刘头醒了，感觉顶上掉东西，一抹脑袋，抹了一手鸟屎。抬头一看原来上面树杈有个鸟窝。是一个喜鹊窝。
　　 老刘头解了绑在身上的绳子。爬到鸟窝旁一看，窝里有三只小喜鹊，看到老刘头，一点也不害怕，纷纷张开小嘴要吃的呢。老刘头伸进手指头，让三个小喜鹊轮换啄，老刘头觉得好似见了老家的亲人一样，真亲。
　　 老刘头瞅着啄食自己指头的三只小喜鹊，无奈的说：“我还饿着肚子呢，等晚上回来我给你们带吃的。”
　　 老刘头端详着喜鹊窝，突然决定把这里作为据点，他把身上仅有的的几元钱用塑料袋包好，塞到鸟窝外最下面的树枝里。悄悄从树上溜下来，漫无目的的继续在县城逛荡。东瞅西瞅。饿了，就去饭店窗外候着，抢点剩饭菜。晚上，就回到树上和喜鹊作伴。
　　 老刘头成了半个鸟人。
　　 几天过后，老刘头慢慢对县城熟悉了，敢四下里逛荡了。那天刚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正琢磨去哪个路上逛荡，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喊：“眼镜要吗？”老刘头回头一看，是个小伙子，年龄比自己大不几岁，肩上被着个大包子，手里攥着一把眼镜，碰见人就上前问：“眼镜。眼镜要吗？”老刘头觉得新鲜，也不言语，也不上前，就不远不近跟在一旁，看。
　　 到傍晚时分，小伙子来到县城边的一处平房，老刘头跟着进来，央求小伙子带他一起卖眼镜。小伙子是温州人，来北方做生意。在县城边租了这间民房。刚好没个伴。就收留了老刘头。
　　 老刘头在小伙子那里安顿下，又赶去车站，爬上大树上去取放在鸟窝底下的钱。
　　 等爬上去一看，痛的老刘头直拍大腿。自己放鸟窝底下的钱，被喜鹊妈妈叼进窝里，咛碎了，给小鸟做了垫子。
　　 老刘头看着这三个好奇的伸着脑袋的小喜鹊，又气又笑，叹了一口气，说道：“罢了罢了。权当住宿付了旅馆费。”
　　 老刘头空手返回温州小伙那里，第二天开始跟着温州小伙子在大街上卖眼镜，走遍了县城的每个角落。
　　 一卖就是三年。
　　
　　 七
　　 老刘头的媳妇是进城多年以后，老刘头在街上捡的。
　　 那时，已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已开始大包干。农民有了自由。国家鼓励农民进城做小买卖。
　　 老刘头跟着那个温州小伙卖了三年眼镜，有了些积蓄。当时县里建了商贸城，摊位分隔开对外出租。有了些积蓄的老刘头就在商城租了个摊位。从温州批发市场进货，卖打火机，台灯，卖小收音机等百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