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管局长老家在农村。山区。
　　 山区里山多，一座连着一座。山虽多，但都没啥名气。唯有村南的那座山，山顶有个悬崖，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生产队的一头公猪跑到山顶，从悬崖跳下，得名公猪崖。因此小有名气。但也仅限于附近几个村落知道。
　　 不过还没有后来的管局长名气大。当然这是后话。
　　 管局长大名管有才，是个六零后。上高中时，文革已结束。高考恢复多年，教育也得到重视。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老师批卷子，都得算到小数点后两位。
　　 管有才上的是县一中，重点中学。学校升学率特高。校长出去介绍经验，首先提的是时间掐的严格，简练称为披星戴月。
　　 学校全称——某某县第一中学，在这里上过学的学生们则称——某某县第一监狱。
　　 管有才在县城读了三年，高考结束那天，回家时已是傍晚，管有才对母亲说不想吃饭了，想睡觉。然后在炕上睡了，醒来时已是黑夜。管有才问母亲咋不早点叫他起来。
　　 母亲说：娃啊。这是第二天夜里了。
　　 管有才这才知道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还多。
　　 一个多月后，管有才在山里放牛，村里大喇叭喊管有才去村委拿通知书。
　　 管有才被北方一座海滨城市的大学录取。
　　 山里娃摇身一变，成了大学生。方圆几个村第一个大学生，了不得。管有才的爹娘很是光彩。
　　 大学的学习和高中不同，学习再没人逼着，主要靠自律。早晚没了自习课，周六周天全休息。
　　 学习一下子轻松不少。
　　 学校所在城市是个旅游城市。有山有海。多年前，有个文化人来住了段时间，总结这座城市为红瓦绿树，碧海蓝天。
　　 滨海城市，新潮，开放。尤其到了春夏，满大街的美女，穿着裙子，风姿摇曳。海水浴场的比基尼，几乎快漏着腚啦。
　　 从大山里出来的管有才哪见过这场面啊，哎呀——眼晕。
　　 管有才上学晚，考上大学那年已二十岁了，早进了青春期。见了漂亮姑娘自觉不自觉地也会多瞅几眼。
　　 当然，都是偷偷摸摸的，懦懦弱弱的。不敢正眼对视女孩。
　　 大二的时候，管有才相中了邻班一女同学。感觉那女同学很像自己的小学同学小桃花。（为了表述，权且叫大桃花吧。）
　　 管有才对大桃花喜欢的不得了，吃不好饭也睡不好觉。但不敢表白。天天窝在心里，难受的不行。
　　 其实山里娃，虽然土气，但和城里人一样，也有七情六欲。只是山里娃怕被人瞧不起，老压抑着。
　　 乡下人找对象,说：五妈，我想搂着你，上炕困觉。
　　 城里人谈恋爱,说：阿兰，我想拥你入怀，一起看斜阳。
　　 城里人这么表述，就叫浪漫。乡下人那么说话，就叫下流。其实，到最后，干的都是一回事。
　　 找谁评理去？！
　　 管有才是乡下人。觉得不配有爱情。但心里却喜欢大桃花，整天憋着。
　　 有一次，管有才趴在楼道的窗户上偷偷看在楼下经过的大桃花。正陶醉呢，从他身后经过的同学一拍管有才肩膀，惊得管有才一屁股蹲地下，摔了个四脚朝天。
　　 最后，管有才还是没憋住，咬咬牙，壮壮胆，写了封信，偷偷放大桃花书桌里。
　　 结果不知咋的，大桃花没反应，却被班里同学知道了，成了笑谈。
　　 “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长那熊样还……”
　　 城里的人笑话人那真叫一个刻薄。
　　 管有才内心那个苦啊。
　　 管有才小时候经常在山上放羊。看到长大了的羊仔们，在山上自由追逐，交配。管有才觉得还不如做一只羊自在。
　　
　　 二
　　 其实，按照严格意义上来讲，管有才第一次喜欢女孩，那要追朔到小学。
　　 管有才小学是在自己村里上的。那会，班里有个女孩，叫小桃花，是邻村的。姥姥家在这个村。
　　 小桃花长得俊俏，喜欢穿花裙子。管有才老喜欢啦。
　　 有一次，课间。小桃花抢了管有才的小人书。管有才去撵，撵不上。就想拽，一着急，从后面把小桃花的裙子扯了下来。小桃花哭着回去告诉姥姥。
　　 结果，管有才被母亲按住，强行扒了裤子。当着小桃花的面，管有才的屁股两边各挨了十多板子。
　　 管有才的娘又用绳子把管有才反绑在门前的树上。管有才浑身都光着，全村人都看见了。小桃花羞的捂着脸，跑到远处，从指缝里偷着看。
　　 因为这事，小桃花转回自己村里上学。管有才想对小桃花说拽她裙子不是故意的，却再也没有见到。
　　 管有才骨子里一直念念不忘小桃花。
　　
　　 三
　　 现在在大学里，猛然看见似长大了小桃花的大桃花，那份惊喜啊，唉，没法和你表达。
　　 管有才在大学里成了同学们的笑谈，又回忆起小时候挨得揍，觉得自己真的不配有爱情。
　　 大学校园的西北角，有个湖，湖边有座小山，山上有几棵大法桐树。管有才爬树上，呆了一天，回宿舍又睡了一晚上，决定变回到高中时的学习状态。自顾读书，钻研学问。年年在班级考第一，年年一等奖学金。
　　 大四的时候因为学习突出，又成了预备党员。临毕业，刚好省委组织部来学校选拔后备干部，仅有两个名额，管有才占了一个。
　　 消息传回老家，管有才的娘高兴地啊，直哭。爹去镇上买了祭品。领着管有才去半山腰的祖坟，烧了好些纸钱，磕了好些头。
　　 管有才毕业后，起点很高，本人去了基层,但人事档案却直接放在省委组织部。
　　 管有才自己也勤奋。在基层锻炼了几年，从科员，副科长，科长，副处长，一步一个脚印的升迁。三十几岁就在自己上大学的海滨城市当了个处长。
　　 当下社会讲究级别。县处县处，处长按照行政级别算就是县级。那就和管有才老家的县长平级。这要是在古代，就是县太爷。出门那得坐轿，家里得娶好几房老婆——威武啊。
　　 管有才当处长的消息又传回老家，轰动方圆几十里。管有才的大名和村南的公猪崖，一样出名。及至当了局长，那又比公猪崖出名好几个，等级。
　　 管有才偶尔回老家，当地的县长都得请他到县政府里坐坐，来回都是小轿车接送呢——着实的气派啊。
　　
　　 四
　　 说起管有才老家的公猪崖。那得从上个世纪70年代说起。
　　 那会还是人民公社。公社里听说最近山里有人常去偷山上的松树，就派了个公安助理下来调查。
　　 公安助理姓刘，人送外号刘公安。
　　 刘公安来到村里，让大队部腾出来几间房子，设了公堂。把可疑的村民叫来审讯。不听话的，就打板子，拿火机燎胡子。被审村民痛得嗷嗷直叫唤。
　　 村民恐慌得不行。
　　 被抓的村民关在大队部。捞不着回家。村民媳妇就去送饭。刘公安看到俊的。就暗暗记下，夜里就去俊媳妇家。
　　 村里人都开始暗中议论刘公安，恨刘公安。盼着老天打雷，霹了刘公安。
　　 无奈，当时，已是秋天，过了雨季，老天爷一直不打雷。
　　 生产队里的饲养院养了好些猪，都长大了。不少母猪开始需要配种产仔。可巧饲养员也被关在了大队部。
　　 临时替换的饲养员图省事。晚上把种猪放出来，关到了母猪圈里。
　　 这下坏了。
　　 夜里，只听猪圈里十几头猪，嗷嗷叫唤，乱作一团。及至后半夜。才算消停。第二天天刚放明，临时饲养员去猪圈里观望，突然发现公猪不见了。
　　 细看猪圈门完好无损。看来是跳墙跑了。一米多高的围墙啊，公猪竟能跳出来。临时饲养员带着哭腔，趔趄着跑去上报村委。
　　 刘公安正好也在场，就自任总指挥，命令村民搜山。
　　 几百村民和几十年前抓土匪似得，松散开，亦步亦趋的巡山。最终在村南的山顶发现了那头公猪。就见那头公猪蹲坐在山头，呼呼大喘气，死活就不下来。
　　 消息报告回村委。坐镇指挥的刘公安嘿嘿笑道：“这个好办。”回头对几个村民命令道：“赶紧去饲养院抓头母猪。”
　　 又对跑去抓猪的吼道：“记得抓头俊的。”
　　 刘公安很兴奋，亲率一干村民，用笼子装了挑来的母猪。安排几个村民轮换，抬着那头“漂亮”的母猪直奔南山。
　　 临近山顶，刘公安低吼一声，下命令轻轻把母猪放下。刘公安本觉得那头公猪见了这么漂亮的母猪，会乖乖得跟着下山。谁曾想到。那公猪见了母猪，嗖的蹿起身来，回转头去，嗷的一嗓子，纵身跳了悬崖。
　　 从此，这个山头，当地山民都喊做公猪崖。
　　 公猪跳崖那年，管有才十多岁了，跟在大人后面亲眼见过那只公猪跳下悬崖。
　　 只是，那时的管有才年纪小，悟不透事理。
　　
　　 五
　　 管有才当处长，领导的是土管局。
　　 这些年土地金贵，老总们买块地，挖个坑，老百姓就开始托关系，找门子；半夜排队；提前交钱。这还不一定能买得到。能买到房子的，和中了奖似得，都得放挂鞭炮庆贺一番。
　　 卖栋楼，地产老总赚的钱几个人都抬不动，都得用汽车拉。
　　 开发土地有钱赚，管处长是分管领导。地产老总盯管处长很紧。管处长却很谨慎。请客不去，送礼不收。
　　 地产商很无奈。
　　 其中一位地产老总，王总。绞尽脑汁，安排手下打听管处长的过去。
　　 招聘了个和小桃花很像的女孩做了总经理助理。（权且就叫赛桃花）。专门负责跑土管局。
　　 记得赛桃花第一次去管处长办公室。惊得管处长差点一屁股从椅子上摔到地下。这女孩和大学他暗恋的大桃花太像了。再细一瞅，却又比小桃花俊美，比大桃花洋气。
　　 惊得管处长恍若隔世。
　　 此时的管处长早已结婚，有了家庭，有了娃。见了赛桃花还是不能自持。
　　 赛桃花嘴甜，有人时，正儿八经，一口一个“管处”。没人时，正儿八经，一口一个“管哥”。叫得管处长很亲切。
　　 赛桃花嘴里抹蜜，却也无求无欲。管有才心里喜欢，却也公事公办。
　　 时光荏苒。一天，一天，又一天。
　　 几个月后，赛桃花和管处长混熟了。提出请管处长吃饭。说是很小的饭店，说是很平常的饭菜。管处长觉得不去抹面子，就应了。
　　 请客的饭店确实很小，很背静。赛桃花只叫了地产王总作陪。
　　 在酒桌上，女孩不再叫管处，也不再叫管哥。直接叫哥。
　　 “哥——”声音拖得长长的，甜甜的。
　　 管处长觉得很舒坦。
　　 赛桂花安排管处长在主座坐好，她站在管处长身后，嘴里叫着哥，胸却一直抵在管处长后背上，双手环住管处长脖子。
　　 王总不停地敬酒。一杯，一杯，又一杯。
　　 平日矜持严肃的管处长喝得面红耳赤，迷迷糊糊眼前，最后趴桌子上睡着了。
　　 等管处长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管处长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脑袋“嗡”的炸开了，“呼”的一下站起来。低头一看，自己咋光着呢。
　　 嘴里禁不住喊道；“哎呀，俺那娘来！”
　　 急忙弯腰拽被子。
　　 “哎呀俺那娘来！”管处长一拽被，吓得又喊了声。
　　 他分明看见被窝里还有个光着身子的姑娘。一头长发盖住半个脸。
　　 “哎呀，俺那年娘来！”
　　 管处长惊得连喊三声。姑娘被吵醒了，缓缓翻过身来，迷瞪着眼，莞尔一笑，道：“不用叫娘，还叫妹妹中了。”
　　 原来，躺在身边的是赛桃花。
　　 第二天，管处长在办公室里，压低声音给王总打电话。
　　 “抓紧安排一套房子，要僻静。我娘要来住。”
　　 接电话的王总压抑着兴奋，低着头哈着腰，连声说：“马上办，马上办，马上就办。”
　　 放下电话，王总捏着身旁赛桂花的腮帮子，学着管处长的腔调说“我娘要来，我娘要来……啥时？你有了个当处长的儿子？”
　　 赛桃花不答话，只管哈哈大笑。
　　 直笑得花枝乱颤，直笑得前仰后合。
　　 管处长第一次交了桃花运。
　　 管处长觉得自己是个城里人了，又当了官，说话，穿戴有模有样。他觉得自己应该配得上有个爱情了。
　　 心动，就会有行动。
　　 不几年，管局长的爱情又结了硕果。花开二朵。
　　 再不几年，官升至副局，又第三朵。
　　 及至管处长升任局长时。管局长的爱情之花，已有了五朵。分别是桃花，杏花，梨花，梅花和槐花。
　　 管局长官当得认真，生活也理顺的妥当。白天勤勤恳恳，忙工作，晚上马不停蹄，陪金花。
　　 时光荏苒，一天，一天，又一天。
　　 忽一日，京城传来消息，中央开始反腐，
　　 “老虎，苍蝇一起抓。”
　　 电视里，中纪委的王书记，咬牙怒目，攥着个大拳头。
　　 管局长一下慌了神，觉得天要塌了。
　　
　　 六
　　 管局长最近老是眼皮跳，睡觉不安稳,心神不宁。渐渐冷落了金花们。
　　 金花们那个恨啊。恨不得把管局长抓住，炖了。
　　 管局长却顾不得这些。
　　 地产王总找了个大师，来给管局长指点迷津。大师来后也不言语，接过管局长送上的大包银子。相面，抽签，询问生辰八字。完毕，燃香，静坐。闭眼。半柱香的功夫，慢慢睁开眼，道：
　　 “管者，竹下为官。忌，沾花惹草”。
　　 管局长大惊，觉得大师挺神。
　　 其实，此时的管局长已是方寸大乱。没了分辨事理的能力。你也不想想，百家姓里，啥姓可以沾花惹草？
　　 光瞎听狗屁大师忽悠，白白浪费银子。
　　 管局长开始度日如年。
　　 管局长面色越来越苍白。去看医生。医生开了各种检查，也没查出啥，就给开了谷维素，维生素。管局长吃了，收效甚微。
　　 各地老虎苍蝇被抓的消息却不时见诸媒体。一会抓个省长，一会双规个市长。
　　 管局长惶恐万分。
　　
　　 七
　　 岛城的东北，有座山，名浮山。
　　 管局长最近，一下班就来浮山。顺着蜿蜒的小路爬上来，独自一人蹲坐在山顶的石头上，发呆。偶尔抬起头，观望观望山下的城市风貌，目光也变得呆傻。
　　 二十多年前，那会管局长还是科长，正赶上城市中心东迁。当时浮山脚下还是大片大片的农田。管科长骑着自行车，领着一帮小伙子。在这片沟沟坎坎的土地上没白没黑的干，奋斗了十数个春夏秋冬。伴随着片片高楼崛起。管局长也步步高升。
　　 现在浮山南面，变成岛城最繁华的中心。夜间的霓虹灯不停得闪烁着，把城市装扮得分外妖娆。
　　 管局长却再也没有心情，欣赏自己参与规划建设的美丽夜景了。
　　 “可咋整呢？”
　　 空荡的山头上，孤独的管局长嘟嘟囔囔。
　　 最近，管局长常梦见老家。梦见小桃花。然而，梦见最多的竟是那头跳崖的公猪。
　　 更可怕的是常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公猪，跳了悬崖……
　　
　　 八
　　 深秋的岛城，树木凋零。没了春夏的喧闹。
　　 夕阳却格外火红。
　　 火红的夕阳从西边照射，照射到灰暗的浮山山顶。
　　 照射在孤独的管局长那弯曲的身上。
　　 管局长背后的身影拉的老长。老长。老长。
　　 上半截的身影，被身后悬崖边的大石头阻断，直接跌落.
　　 一下子，闪进了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