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丰接到侄子的电话后，叹口气，忧伤地对自己说：“还是去了。”
　　 他简单利索地收拾了一下，立即就坐上了赶往家乡的班车。班车走走停停；车上人来人往，人声如开锅；车窗外闪过的一幅幅蓝天白云、庄稼碧绿的美景，都没入立丰的眼和心。
　　 立丰心事重重，心里被塞得满满的，再也容不下其它东西了。
　　 他离开老家已经三十余年了。三十年时间里，有多少亲人从他的身边匆匆离去……先是母亲，后是爷爷、父亲、大伯、大娘。如今临到大嫂的头上了。
　　 大嫂是去年春上得的病。她自己，也不发烧，也不头疼，没说有什么别样的感觉；在别人，也看不出来她有啥毛病。但，就是眼见得瘦，饭量一天比一天地差。大哥和侄子带着她南里北里地看医生，医生共同的结论是“没有器质性疾病”，都是带着一大包“没啥病，吃点药看看”的药回来。
　　 药大把大把地吃，可是这样的药没有阻止大嫂继续消瘦下去。立丰对大哥说：“让大嫂来我这里看看吧，我给她找专家。”立丰调动一切人脉关系，找到了市里最有名的权威，得到的结论依然是“没有器质性疾病”，权威最后说：“只能吃点药，等等看。”
　　 走出医院后，立丰对大哥说：“不然，带大嫂到大城市去看看吧？让大嫂就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啊？”大哥凄然地说：“还看个啥？得了该死的病，到天边也看不好。南里北里的专家都说没病，大城市又该如何？再说，到大城市去是简单的吗？得多少钱啊？立丰，你知道几个孩子的家底的，去看，最后落个人财两空，咋办？几个孩子可生活了？好在，你大嫂，现在还死不着她，回家吃吃专家的药再说吧。”大哥的话，哪句不在理呢？立丰还能说什么呢？立丰只好送大哥大嫂回家吃吃专家的药等等看。
　　 过年的时候，立丰打电话问大嫂的情况，大哥说，还那样，没见好也没见重。从那以后，立丰就把大嫂病的事放下了。
　　 半个月前，侄子突然打电话过来，说她妈昨天晚上突然起高烧，烧得不省人事，现在正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里抢救呢。
　　 立丰赶回去时，大嫂已经脱离了危险。医生说，观察一天，如果不再起高烧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第二天，立丰帮着把大嫂转到普通病房后，大哥对立丰说；“你不比家里人，上班的人不自由，赶紧回去！”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立丰回来的第五天，侄子又打来电话了，说他妈的病突然加重又住进重症监护室了：“俺爸说了，你知道就行了。不让你回来了，有啥事，电话里跟你说。”
　　 大嫂住进重症监护室的第三天，侄子又打来了电话，声音有些哽咽：“医生说，我妈的病没的治了，在重症监护室只能是拖延。他的意思是不必要再继续花冤枉钱了。小叔，你说咋办啊？”
　　 立丰说：“你把医生的电话给我，我问问情况再给你打电话。”
　　 立丰拨通了医生的电话，做了一番说明之后，医生说：“我也是农村出身，知道农家的钱来得不容易，每一分钱都是用血汗换来的。根据以往的经验，从医学上说，你大嫂的病的确没有再继续治疗下去的意义，继续治疗下去，只是延长一点病人的寿命，但病人很痛苦，浑身都插满了管子，还不能见到亲人。如果说治疗还有意义的话，那就是给医院创收，对你们家它是没有意义的。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推断，意见还要你们自己拿。一般的医生不会跟你们这样说的，这样说，既对医院不利，弄不好，还会引起你们的误解。我之所以这样说，一是相信你们，二是凭着良心。你们自己决定吧。”
　　 挂下医生的电话，立丰又拨通了大哥的电话。大哥已是泣不成声：“从感情上说，你大嫂哪怕多活一分钟都是好的，喘着……气，总算还有人在啊……断了那口气，你大嫂就再也没有了……可是，重症监护室，一天就得7000多，咱多大的家底啊？禁得起这样花吗？就是禁得起，有啥意思呢？你大嫂最后不还得死吗？既然医生这样说了，赶紧出来，明天就让你大嫂出来。出来就看你大嫂的阳寿了，能活几天算几天吧。不过，几个孩子可舍得？你给我说说他们。”
　　 立丰的声音也有些发涩了：“大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剩下的话我来说吧。”
　　 立丰又拨通了侄子的电话：“祥瑞，刚才我从医生那里了解了你妈现在的情况，又征求了你爸的意见。你妈的事不能就这样永远拖下去。接下来，按照我的意见办。再让你妈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两天，今天不算。一是看看你妈还有没有好转的机会，二是花上个一万两万的，也让你们姊妹几个在你妈身上再尽尽孝心。两天后，你妈如果有好转，咱继续住，摔锅卖铁也得把你妈的病治好。两天后继续恶化，咱立即出来，不再花冤枉钱，你姐的工作由我来做。”
　　 两天后，大嫂的病并没有好转，祥瑞同其他人把大嫂转到了普通病房。
　　 今天是第四天，立丰想，出了重症监护室，大嫂就撑了一天多的时间。
　　 回到老家已经是下午傍晚的时候了。大哥家的门前已是熙熙攘攘，大家都在忙着办丧事。有一堆人蹲在大嫂灵棚的后方不远处，正在商量着要不要请“响”（唢呐班子）的事。
　　 祥瑞着急地争辩到：“我不是心疼那几个钱？为俺妈治病太多的钱都花了，这最后了，还在乎三千两千块钱？我受不了吹响人的那些表演。俺妈死了，为啥还要花钱请他们来讨其他人的乐呵呢？”
　　 主事的人说：“你说的也是。不过咱家乡不都是这样吗？如果咱不请吹响的班子来，不就显得咱……”剩下的话，他吞了进去，没继续说。
　　 祥瑞的两个姐姐说：“就是啊！不请吹响的班子不就显得咱不孝顺、太小气了吗？你别再犟了，按照大爷说的办吧！”
　　 主事的人看到了立丰，说：“正好，你小叔回来了，听听他的意见吧。”
　　 立丰先是走到大嫂的棺前给大嫂行了个礼，然后来到这堆人跟前。寒暄之际，立丰给在座的人一个人发了一根烟，一直都没有表态。立丰经历过太多的办丧事的场面了，光家里的亲人就好几个了，哪一个不是这样呢？这是风俗。
　　 母亲是他人生中去世的第一个亲人，母亲比爷爷去世得还早。在经历母亲的丧事之前，他经历的丧事都是别人家的。前往吊唁，就是去完成一种约定，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只不过在去世人的亲人面前略表示一下悲伤的样子就行了。吊唁的人见了面说说笑笑，打打哈哈，看一看吹响人的表演才是主要任务。那时，立丰一直认为，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是，经历了母亲的丧事后，立丰不再这样认为了。
　　 这些话，立丰并没有说出口。他对主事人说：“按照咱家里的规矩，这样的事不都得征求他舅舅的意见吗？征求一下他舅舅的意见吧？”主事人立即说：“立丰说得对，有见识的人就是不一样，你不说我都忘了，快去把他大舅找来商量。”
　　 祥瑞的大舅在与别人侃大山，正侃得手舞足蹈的时候，听说有人找他，很是扫他的兴，只得说了句“回聊”怏怏地离开那群人。带着嘻嘻哈哈的脸来到议事的一群人之间，一听说是请不请吹响班子的事，顿时恼了：“你们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还是一个需要商量的问题吗？哪家老人出殡不请啊？打听打听去？奇了妙了？真是的。”
　　 祥瑞憋得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立丰说：“请吧，还说什么呢？”
　　 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唢呐班子就来了，开着一辆大卡车。卡车的后斗打开就成了一个舞台，舞台前方挂着“狼山精英环球唢呐班”的横幅，四个大音箱放在舞台前方的两个角上，拾掇半个小时，开始播放流行歌曲。音量大得震人，面对面说话都不得不把声音提高到高八度，每个办丧事的人说话都跟吵架似的。一番流行歌曲播放完毕，鼓吹手已经做好了准备，吹奏正式开始。一开始吹的就是《丧事唢呐曲》，忧伤悲凉，哀音缭绕；接着吹了《哭坟》，让所有前来办事的人个个脸上挂满哀伤……
　　 不大一会儿晚饭就开始了，来办丧事的人围坐了七八桌。吹响班子单独开了一桌，几个吹鼓手，喝到兴头上时竟然“七巧梅、快升官”地划起权来。人家是被请来挣钱的，死者跟人家没有任何关系，这样的行动也就被看成了理所当然，没人制止他，也没有人打理他。
　　 晚饭过后，办事的人就地调转了一下坐姿，都朝向了唢呐班子的舞台。舞台表演还没有开始，大家彼此相互敬着烟，说着笑话，打着哈哈，等待唢呐班子上演的好戏。
　　 唢呐班子的吹鼓手红着脸膛，打着饱嗝，走上了舞台，各自找到座位，开始吹奏，又把饭前的《丧事唢呐曲》《哭坟》等演奏了一遍。这时底下的听众，不知是谁高喊一句；“别吹了，演出吧。”唢呐随之停下了演奏，吹鼓手各自搬着凳子走下了舞台。
　　 这时从后台走出一个时髦女郎，走到台中央用麦克风捏腔捏调地说：“各位老少爷们，各位乡亲乡邻，我们是‘狼山环球唢呐演出团’。今天晚上的演出正式开始。第一个节目，女生独唱《在希望的田野上》。”一位露味十足的女孩，夸张地扭着屁股走到台上，拿腔拿调地演唱起来，起兴时，把屁股对着观众晃，只晃得台下的小年轻坐立不安，站起来拼命鼓掌，坐下时不由得将自己的座位往前挪，如果不是舞台太高，简直想趴在那个屁股上啃一口。
　　 这个节目过后，是街舞，出来跳的是三个女孩，胸比刚才的女孩更大，屁股上的短裤比刚才那个绷得更紧，还没跳呢，台下的小年轻就开始叫好不断了。本来，观众与舞台之间是有一段距离的，音箱的声音太大了，靠近了受不了，可是这个街舞过后，舞台挨底下的位置乌压压地坐满了人，都是小年轻，什么时间移过去的谁也没注意。
　　 第三个节目是《替儿哭灵》，报过节目之后，并没有立即开始，好像在等待什么。主事的人来到灵棚里找到祥瑞说：“这个节目是个力气活，他们出来个演员，替你们哭灵，能哭得全场人都掉眼泪，效果好。按照规矩，这个节目，孝子要掏钱的。你准备好钱了没有？”祥瑞眼一瞪说：“我的妈，我自己哭，我叫他哭个啥？我给他钱？他给我钱，我还不叫他哭呢？跟他说，这个节目取消。”主事人看祥瑞的话没留任何余地，也不好再劝，只好走上舞台让班主取消了这个节目。
　　 主持节目的女孩又夸张地扭着屁股走到舞台中央：“下一个节目《脱衣舞》。”她刚走回后场，表演者刚刚来到舞台，摆好姿势，就要开演之际，祥瑞“腾”地跳上舞台，对表演者说：“你们回去，这个节目也取消。”演员怔住了，台下的观众也怔住了，都呆在了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直坐在台下津津有味看戏的祥瑞的大舅站起来向祥瑞高喊：“你这孩子，咱是花钱的，你不让他演这个，你不让他演那个，那咱不亏死了吗？你下来，让他们演，不然不给他们钱。”祥瑞没往他大舅的方向看，依然指着演员说：“你们要敢再演下去，明天我一分钱不给；现在结束，明天我一分钱不少。”
　　 主事人走到灵棚里，走到坐在灵棚里的立丰跟前说：“他小叔，你说话管经，你去说说祥瑞这孩子吧。这孩子，今天怎么啦，平常不这样啊？”立丰听到这话后，立即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去世时的情景来。
　　 那天晚上，他也想像今天晚上的祥瑞一样冲上去叫停唢呐班子的表演，但鉴于从来都没见过中间叫停的现象，他忍住了。今天祥瑞这样做了，他怎么去劝祥瑞呢？他对主事人说：“大叔，今天也不早了，明天还得出殡，我看大伙歇去吧，今天就到这里吧。死的是祥瑞的妈，听他的吧。”主事人甚是不解地看了看立丰，也没再说什么，那意思是：你们家的丧事真难问，跟人家不一样。
　　 舞台上的祥瑞回过头来面向观众，对着台下一直仰着脸的、一片寂静的观众深深地鞠了一躬，鞠躬的身腰就一直没有直起来，伤伤地带着哭腔说：“我妈的病我没能给她治好，我难受得很。现在她去世了，我受不了。今天节目就到这里吧，对不起老少爷们了！”乡邻中不知谁说了一句：“你说的对，没啥对不起的。咱都走吧。”乡邻就一一散去了。
　　 按照规矩，大嫂的灵棚，娘家侄子们也要守，他们向主事人提出找几桌扑克来，待着无聊，大家打打扑克。祥瑞走到几个老表面前说：“几个哥哥，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俺妈也领了。天这么晚了，你们回去休息吧，明天还得给俺妈出殡，灵棚你们几个就不守了，我没意见，谁也不敢有意见，好不好？”几个老表连声答应好，他们从内心里也是不愿意守灵的，不都是规矩给规的吗？所以，听祥瑞这么一说，就很快都各自走散了。
　　 当办事人、亲朋都走了之后，整个场子都安静下来，祥瑞趴在母亲的棺材旁，嘤嘤地哭起来，声音不大，却是痛彻心扉。立丰坐在一旁，泪珠从眼睛里滚落出来。他想起了自己母亲出殡的头天晚上的情景来，他也是这样哭的，就是想哭，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必须哭个够。他没有劝祥瑞，他知道祥瑞不需要劝，他需要的是哭，所以立丰站起身来走了。
　　 第二天，大嫂出殡。祥瑞扛着母亲的幡，在几个老表的搀扶下，走在母亲的棺材前面，嚎啕大哭，一直哭到棺材被埋在地下。立丰几个人紧挨着大嫂的棺材后面走，没有哭，默不作声地跟着棺材走。更多的人是走在后面，嘻嘻哈哈地侃着大山，帮着显示出殡队伍的庞大……
　　 第三天，立丰回城的路上想：又办完了一件丧事，又送走了一个；真不知道到时候，我的丧事谁来办，怎么办，是不是还这样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