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了，妻子说要迟些来接我，看天色尚早，偷闲出去走走吧。江南的五月是适合散步的时节，刚下了一两天的雨，空气很是凉爽湿润，路旁苍翠浓郁的香樟树正纷纷地开着花，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新街是没有看头的，我还是踅进老街去吧。这老街叫寺弄路，曾经的古镇商业中心，现早已萧落，使“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接待寺也已销声匿迹。走到尽头，著名的京杭大运河就赫然在目了。
　　 公元610年，隋炀帝大兴土木，筑通江南运河。运河从嘉兴出境，经桐乡到石门，就在我的眼前，转个120度的大弯，南向杭州去了。在水运时代，石门湾作为大运河杭州段重要的军事和经济重镇，风光无限，宋室南渡以后更是繁盛到了极点。
　　 我站在高低不平的河岸边，看见一艘艘巨驳，或单只、或是一个船队，隆隆而来，激起阵阵浊浪，连同飘杂着的一些污物，拍打着空荡荡的河岸。它们仅是这个港湾的匆匆过客，就像汽车驶经过任何一个路口一样，驾驶者至多就瞥一下外面的景致罢了。这使我想起这湾口昔日的繁忙，漕船、贡船、商船和民船等日夜穿梭，岸边桅杆林立，正如如丰子恺所说“无数朱漆栏杆玻璃窗的客船，麋集在这湾里”，不禁嘘唏不已。明人也有诗赞其繁盛：“驿路迢迢送夕阳，石门湾口泊连樯……”
　　 这运河湾的东、南两端还曾有两座著名的姐妹桥——东皋桥、南皋桥，建于明代，都是单孔石拱桥，上下有石阶，桥栏立石狮、刻对联，高比三层楼房，宽可行两辆轿车，远远望之如长虹卧坡，气势非凡，为石门之标志性建筑。历代文人骚客多有咏叹，清李西铭《双桥晚泊》：“扁舟向晚迫，缆系柳月中。一棹春波绿，双桥夕阳红。人家依断岸，商舶乘长风。遥睇鸳鸯水，苍茫烟树东。”但遗憾的是两桥分别在上世纪七十和九十年代运河拓宽工程中被拆除。双桥之间的河塘，曾全是密密麻麻的水阁，店铺林立，老人们形容说象蜈蚣的脚一样伸出在运河的岸边。然现在这条运河大街，临河只剩下空驳的石砌堤岸，建于上世纪后半叶程度不同的旧房子寥落地立在另一边，望河兴叹，零星的几间店铺惨淡经营着。
　　 左侧一座钢筋水泥大桥，飞架两岸，桥上车水马龙，不时传来喇叭的啸叫声。这座气势如虹的大桥就在运河湾口，将石门古镇一分为二，其选址历来为百姓所质疑。民间流传，石门的运河湾形似一个“大元宝”，传说明开国军师刘伯温发现后，在“大元宝”底部开挖一条小河，向北远通太湖，为的是破掉石门风水，稳定朱氏皇家龙脉。后石门人在小河出口处筑桥名曰“堰桥”，“堰”意挡水的堤坝，后再建东皋桥、南皋桥，固住“大元宝”的两角，风水才免流失。现在民间也有这座新大桥切断了石门风水的说法。
　　 风水之说，大多属无稽之谈，但这里体现之民俗民意，颇堪思考。
　　 石门湾之繁华通衢也引得乾隆皇帝在此建造行宫，他前后六次巡游江南均在石门驻跸。清人施钟成感慨于石门皇帝行宫之豪华，作诗道：“翠华六幸有行宫，官柳丝丝汉苑同。莫道烟痕太消瘦，当年曾系玉花骢。”
　　 如今繁华褪尽，皇帝行宫了无踪迹。唯有今人立着的一块“古吴越疆界”石碑，可以让人发些思古之幽情。春秋时吴越在此接壤，越王勾践垒石为门，以为屏障，镇名由此而来。
　　 惜哉，石门！就历史文化而言，与现在如日中天的其他古镇相比，石门丝毫也不逊色，而今古迹荡然无存，看上去已然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江南小镇了。
　　 一声轻叹，我转身而走。
　　 路过一爿杂货店，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原来是阿三和沈老师。圆胖憨厚的阿三活脱脱弥勒佛再世，生意的清淡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心态，脸上一如既往地泛着乐观和满足的笑容。沈老师颇有些仙风道骨，是不多的还坚守在这古镇的老教师之一，闲时爱舞文弄墨，以诗酒自娱。他说自己住在对面，晚饭后就过来跟阿三喝茶聊聊家常，还邀请我去他家里“指导”他的书画呢。
　　 再左拐，就是去缘缘堂的弄堂，几步便来到了丰子恺先生幼时游钓之地——木场桥。
　　 我登上了木场桥，自然地想起丰子恺笔下人物“瘌六伯”和“王囡囡”。“瘌六伯”每天上午十点光景，就在这桥上骂人。他孑然一身，过着清苦的生活，骂人只是他的一种情感泄泻。因此人们也不以为怪，视之一种类似鸡鸣狗吠一样的自然现象。他其实是很淳朴的人，家产的鸡蛋、春笋拿来卖给丰子恺的母亲，从来不主动要价，给多少是多少。遇着到乡下做客的小子恺，赶走吠叫的狗，又是煮茶又是塞花生，百般呵护。“王囡囡”之于丰子恺，类似于“闰土“之于鲁迅，他常带着小子恺在这桥边钓鱼玩乐。其实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记忆里，何尝没有“瘌六伯”和“王囡囡”之类人物的影子？
　　 桥下就是后河，向南几步折个湾过东就汇入运河湾。看那水，这是江南的五月的水，经历了一个春天的滋润后，显出饱满、醇厚的样子，虽略带些浑浊，那淡淡的黄绿色也是蛮勾人心魄的。正是这水，孕育了丰子恺这位率真、质朴和仁爱的艺术大师。我又赏鉴起石桥栏板上刻着的漫画来，陶醉于画中淡泊唯美的意境里：有受儿女扑怀跃背的晚归的父亲；有树荫下喝茶话桑麻的农夫；有做买卖游戏的顽童……
　　 对岸的丰子恺纪念馆粉墙黛瓦，掩映在蓊郁的浓荫下，简朴庄重。里面有丰子恺故居（缘缘堂）和丰子恺漫画馆，白天可免费参观，此时已关闭。丰子恺曾被誉为“现代中国最象艺术家的艺术家”，其散文、漫画，生活里琐碎平凡的题材，经他信手拈来，却能“小中见大”、“弦外有余音”，展现孩子的童真童趣、家庭生活的天伦之乐、下层人物的辛酸生活等，都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忽然，一阵喧闹传来，我循声过桥，但见河口一棵大樟树下，两个老人在下棋，三个年轻人围着观看，底下卧着一条黄狗。
　　 那两个老汉显然经过一番争执，脸上都有红晕。而看棋的人也分为两派，七嘴八舌地在帮衬着。“啪！”一子下去，一切复归安静，唯有香樟树上的鸟雀不停地发出啁啾的叫声。
　　 这不是一幅现活的子恺漫画吗？我想着。
　　 该回去了，遂沿着后河往北走。但见前面路边廊檐下坐着一个学童，在矮桌上写着什么。凑近去看，一幅春日野炊场景的图画跃然纸上。
　　 我起身，回头望去，丰子恺纪念馆沐浴在初夏的落日余晖里，显得更加高大肃穆，宁静典雅。呵，这就是石门古镇的灵魂！虽说双桥已失，水阁不存，但子恺精神在这里常驻，且必将长久地传存下去。
　　 幸哉，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