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无法忘怀那一幕。
　　 三月的寒风中，外祖母站在给我母亲送殡队伍的最前列，眼看着她一生中唯一一个可以亲近的亲人——我的母亲的棺木一点一点地远去：那满脸皱纹里的泪水，那强忍的抽泣声，那寒风中飘散的银发，那溢满在眼神里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外祖母是妈妈的母亲，然而，外祖母只比妈妈大十五岁。
　　 妈妈的父亲，原谅我这样称呼我的这位长辈，因为外祖父这个称谓我实在说不出口。他是一个土匪，而且是一个领导者，但他的队伍规模不大，是一个小土匪头子。但能量不小，打家劫舍，鱼肉百姓，无恶不作。
　　 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他领着自己的小喽啰们横扫了外祖母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个村庄，连只能勉强度日的农户也不放过。当他们来到村子最东头的一户农家时，看到了这户人家的小女儿。她虽然只有十四岁，但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了。土匪头子二话没说，就把这家的小女儿抢回了土匪窝。这位十四岁的少女，十五岁就成了我的外祖母。
　　 外祖母十五岁做了母亲，十六岁就成了寡妇。土匪头子，我的外祖父，在我母亲出生不到一周时，在一次火拼中，脑壳被对方打碎，横尸荒野。他的喽啰们一看头儿没了，便作了鸟兽散，连头儿的尸体也不管不问，只顾着返回老巢抢东西了。是外祖母央人把土匪头子的尸体拉了回来，并亲手和了一块面，将土匪头子的头颅糊圆了后，草草地进行了掩埋。
　　 土匪的老巢已被喽啰们抢劫一空。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抱着一个不到一周的女儿，住着三间空荡荡的草房，没有了任何的生活来源。外祖母为了活命，把刚断奶的母亲，托付给一个亲戚家，只身到县城去闯荡生活了。
　　 在城里，她很快就被一户大户人家雇做了佣人。过了两年，已经十八岁的外祖母长得愈加漂亮了。大户人家的主人看到一天天漂亮起来的外祖母就动了坏心思。一个晚上，他强暴了我的外祖母。外祖母为了生活没敢声张。然而，这种不敢声张被主人看做了软弱可欺，从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侮我的外祖母。不到一年，外祖母就生下了我的第一个舅舅。事情败露后，女主人把我的舅舅留下，偷偷地将外祖母卖给了一个布店老板。布店老板虽然娶了三房太太，但没有一个人给他生个男孩。外祖母被卖到布店老板家没有任何名分，布店老板买来外祖母的目的很明确，就是给他生男孩，但又嫌弃外祖母的身份，外祖母在他家只有做佣人的份儿。到了布店老板家的第三年，生下了我的第二个舅舅，第五年生下了我的第三个舅舅。当我的三舅舅断奶之时，狠心的店老板又把我的外祖母卖给了一个远乡姓代的土财主。
　　 这个土财主家人丁不望，他一个人继承了三份家业，家里很有钱就是没有男孩。老婆生了两个闺女之后就再也不生育了。土财主在征得老婆同意之后花钱买来了二十三岁的正处在最佳生育年龄的外祖母做他的小妾。外祖母到代家的岁月里生育了我的四舅和五舅，然而外祖母只有生育权却没有养育权，孩子一断奶就被财主的大老婆弄到自己身边抚养，外祖母连看一看自己孩子的权力也被剥夺了，想看一看自己的儿子必须要经过财主大老婆的批准。
　　 在外祖母40出头的年纪上，全国解放了，国家废除了妻妾制，外祖母获得了人身自由，但却失去了生活的依据，她成了一个孤苦伶仃到处流浪的人。在四处漂泊的日子里，她遇到了一个光棍汉，外祖母嫁给了这个光棍汉。光棍汉虽然是一个穷光蛋，但是他很珍惜我的外祖母，外祖母的生命总算有了一个温暖的港湾。然而外祖母已经过了生育年龄，没能给我的这位外祖父再生育儿女。
　　 在外祖母与我的母亲已经断了近四十年的音信的时候。外祖母向我这位最后的外祖父讲述了母亲的事情，她说她想念她的女儿，找到女儿看一看女儿成为她最大的一件心事。外祖父当即决定帮助外祖母来寻找我的妈妈。两位老人凭着外祖母最初的一点印象开始了寻找他们的女儿——我的母亲的生活，只要能够攒出一点钱就去四处寻找我母亲的下落。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十几年的寻找，外祖母终于找到了我的母亲。找到母亲时，母亲也已是一个携儿带孙的人了。当外祖母看到母亲虽然穷点但家里已是儿孙满堂其乐融融的时候，外祖母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了结了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外祖母从来没有向外祖父提出过寻找我舅舅的事，因为外祖母知道，即使她找到这几位舅舅，这几位舅舅也不会认她作母亲的，她也不愿给自己的儿子们带去无端的烦恼。我的这些舅舅们后来到底生活的怎么样？直到现在，我们一家人也不知道。
　　 找到母亲后，我们弟兄几个把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外祖父当做亲生外祖父一样地对待，母亲也把他当成了亲生父亲。母亲近50岁了还从来没有喊过“大”（我家乡方言，“爸”的意思），她格外珍惜这位“大”。然而，外祖母偷偷地跟我母亲说，你要找到你“大”的坟，你不到他坟前看看，估计没有人会给他点根香。母亲想尽了一切办法找到了我亲生外祖父的坟，把我们弟兄几个带到坟前对我们说，过年过节要来给你们的姥爷上上坟，烧烧香，这是你们姥姥的意思，不可忘记。
　　 母亲去世后不久，外祖母也去世了，如今她已长眠于地下十几年。然而，外祖母的形象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相反愈加清晰起来。一个女人，生活给予她那么多的压迫、蹂躏与侮辱，然而却没有改变她善良、坚强的本质。人世间有那么多少人常常把自己变化的原因悉数归咎于社会或生存环境，这样的人与我的外祖母相比，就可以看出这些人的鄙陋来。环境只是变化的诱因，不是变化的根本，根本还在于人自身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