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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练习(小说)


作者:洪放 秀才,1561.3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321发表时间:2017-06-09 11:49:25


   她进入商场。下午三点。商场里空气有些浑浊,各种商品的气味,混杂着各种人的呼吸,在商场里来回旋转。她置身其中,却异常的清醒。最近这三个月来,她对自己最大的发现就是:头脑越来越清醒了。如果说头脑是一只陶罐,那么,以前她的头脑里就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泥巴。这些泥巴有的是前夫的,有的是孩子的,有的是现在她已经辞职的单位的,有的是那些形形色色的朋友、同学和熟悉的、不熟悉的人群的。这些泥巴一寸寸地攻城略地,终于将她的小小的可怜的大脑,筑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城堡。她深陷其中,甚至连突破的勇气和想法就被封堵住了。很多时候,一个人活着,就是在这城堡里打个圈圈,望不见城堡外的天空,到最后,成为城堡里的一寸泥巴,无声无息地腐朽下去。或许这也很好,这偌大的世界,大家都如此过着,她也如此地过了四十多年。她从没有为此感到生活的残酷,无情与冷漠。即使她经历了高考的失利,经历了初恋的失败,经历了婚姻的瓦解,经历了孩子的叛逆……但她依然纹丝不乱地将这四十多年过了下去。
   一直过到去年。当孩子执拗地坚持到遥远的北方上大学之后,她一下子空落了下来。房子虽然只有两室一厅,如今空荡得像一座大剧场。窗帘在很远的地方飘着,阳台无限地往前延伸。走到阳台上,往下看,那些绿地里,正飞速往上生长着一棵广玉兰。她第一次认真地看清了广玉兰开花。先是粉红的蓓蕾,接着是变白,再后是一夜之间轰然开放。那花大得让人心惊,直直地,向着十七层阳台上的她。她想闻闻,想用手去摸摸,她想看看那硕大的花蕊里,到底藏着些什么。也许有小秘密吧,有小人儿,有像孩子刚出生时那粉嫩的小脸蛋,小笑容。
   她呆在阳台的时间久了,前夫便在一个下午赶来。前夫是个健美教练,他用钢筋封死了阳台。她看不见阳台下的广玉兰时,她便不想再看。她坚定地觉得那花也已经谢了,死了,不复存在了。她日日守在一个人的房子里,温习了无数次孩子的成长;她对所有的事物一下子失去了兴趣与耐心。她懒得做饭,吃面条,吃方便食品。从前,她可是不让这些进门的。她看电视,所有的频道都没有意义,她一眼洞穿了那些笨拙的编造和虚伪的承诺。
   有几次,她下楼经过小广场,那些正随着音乐跳舞的中年妇人们,竟一个个变形成了古怪的蛤蟆、螃蟹和孩子们小时候爱看的那些卡通人物。她想笑,又忍住了。她想拉过正跳舞的人,告诉她们她所看到的,但喧天的音乐和她们的忘情,将她隔在了外面。不过,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大脑中有隐隐的松动。这种松动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越发明显。她甚至有了土崩瓦解的痛快。她从前看一切都是模糊且不经心的,现在都呈现出明亮和叫人心悚的清晰。
   她回到楼上,她不再到阳台,也不再看电视。她只坐着,她闭上眼。她看见的东西太多了,特别是那些从前看不见的东西、看不清的东西、看不明白的东西,她都看见了。她被这种无穷尽的洞察和无法抑制的通透所惊扰、兴奋。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将家具不断地变换位置。她甚至将床移到了客厅,将孩子卧室的窗帘,重新换成了孩子小时候喜欢的吹泡泡的小公主的图案。当然,她做这一切,只是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她不出门,也没有人来探望。这些年,她已经渐渐没有单位没有朋友了。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早晨,她去移动公司更换了手机号码。她只告诉了孩子和前夫。她有一天给孩子发了条短信:我透明了。孩子只回了两个字:臆症。她没有再回短信。她当然觉得孩子是在想当然。她没有臆症,她只是大脑被清空了,像一朵花,重新回到了被露水洗净的状态。再诗意点说,就像一个婴儿,她不想再往下生长了。
   此刻,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咳嗽。商场如此浩大,让她无所适从。她谋划着到商场,足足用了十几天的时间。大脑异如寻常的清晰后,忽然有一天,她看见了深不见底的黑洞。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拉扯着她,往黑洞的深处行走。前夫过来,看着沉默不言的她,说:去看看医生吧!她觉得茫然,不语。然后便重重地关上了房门。前夫在门外喊:你这是忧郁症,一定要看,不然会死的。她更加不语,且冷笑。她不觉得前夫说错了,应该是对的。她也查过一些资料。结果是她竟然慢慢地喜欢上了这种毛病。她喜欢上了“忧郁”这个词,喜欢上了它独特的气味与曲折。外在的世界逐渐消失,她游弋在虚幻的时空之中。她想飞翔,离去,融身于所有的事物之中。她找到了途径,并且热爱上了这种途径。她尝试着,却一次次地在最后的一刻,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她感到再不能等待了。她在书架上随手翻开的一本书上看到了一句话:江水苍茫,正好适合居住。她笑了。这就对了。江水苍茫,无边无际,那是多好的居住地啊。就江水了。这城市的西边就是长江。这些年来,她竟然一次都没去过。留在她记忆中的长江,还是二十多岁时的样子。那是初恋。他们在江边散步。江水翻腾,迅疾而执着。后来她再不去江边了。但现在,她空荡且澄澈的大脑里,就只有长江。江水却缓慢,有节奏;江水正敞开巨大的口子,她看见那里面也是一个黑洞。她的思想已先于肉体到达了。
   她将所有的一切都安顿好了。仅有的一点存款,房子,以及情书,和父母去世前用过的一些物品。她锁上门,下楼。她从容得像秋天的芦苇,在浩大的江面上摇曳。她穿过楼下的小公园,然后横穿过马路,就进了商场。她目标明确,一套她大脑里早已飘逸的衣服。应该是黑色的小外套,下面是蓝色的牛仔裤,外加一条红色的围巾。她省略了以往到商场中那些繁琐而无效率的漫游,如同一尾已经看到饵料的鱼,一下子就扑进了服装柜台。她用了半个小时,选好了衣服,又进试衣间试了试。正合适,恰到好处,就是她需要的式样与颜色。她将换下来的衣服扔在试衣间的角落里,付了账,正准备逃离这浑浊且慵倦的地方。
   她加快了步子,快到二楼电梯口时,她感觉到身后被什么拉了一下,小心却直接。
  
   他
   从网吧出来,太阳正好开始向西边倾斜。秋天的阳光温和,蛋黄般沉静。阳光照在他的小胡子上,发出淡淡的光泽。显然,这是一片生出时间不长的胡子,可以说是很年轻的,甚至是少年的胡子。事实上,也确实是。一个月前,他才正式进入十九岁。他没有像同龄人那样选择学校,而是迫不及待地成为了这个时代最鲜明的产业工人中的一员。他所在的企业是一家劳动密集型的电子企业。两万多名工人,日夜三班倒。当去年他从高中校园走进工厂时,他曾被那高大、空阔的厂房震惊。那整齐而富有节奏的工人们的手和低着的头颅,就像被栽在流水线上一样。他好奇而兴奋,他穿着新领的工作服,把自己栽在了他们之中。
   这是去年的十月。离现在整整一年。现在,他闻见流水线上的气息就要呕吐,他胃痉挛,腿抽筋,心口疼。有时,他把自己重重地扔在三平米的出租房里,不吃不喝,昏昏睡去。而就在上个月,他同班组的那位河南小伙,从工厂的水塔上跳了下来。他没有去看,据说现场很诡异。那小伙子全身没有伤痕,面带微笑。这以后,他不断地梦到和想象到这小伙子跳下来的画面。他开始在夜晚哭泣,嚎叫,奔跑。一周前,他在工作时,错插了电线,将机器烧坏了。这结果便是被开除,他所有的工资都被用来赔偿机器。他身无分文,如同进厂时一样走出了工厂。他在出租房里睡了三天,接着向老乡借了点钱。他进了网吧。他选准了虚拟世界中的敌人,与之搏击。又是三天,他再次身无分文,走出了网吧。他长叹了一口气。
   年轻甚至有些怯生生的小胡子,此刻被风吹动,丝丝地痒。以前经常有工友取笑他的小胡子,说十八九了,还是胎里的胡子,没出息。又说:胡子都硬不了,那还能硬?无用一个。当然,这都是玩笑。他知道自己。他喜欢这小胡子,姐姐也喜欢。他八岁那年,父母在一场车祸中走了,肇事者至今逃逸。姐弟俩从此相依为命。他坚持要进工厂时,姐姐说什么也不同意。姐姐说一定要读书,我供得起。他把自己锁在屋内,十天都没说话。姐姐只好让步。姐姐送他上火车时,又用手指摸了一下他的小胡子,没说话,眼神里满是说不出来的疼与不舍。就为了姐姐,他也不愿意轻易地去刮胡子。不过,离开工厂,他还没跟姐姐说。以前的工资,他几乎都寄回去了。他觉得这是应该的,工资不交给姐姐,交给谁呢?总不能放在自己身上吧。姐姐大他两岁,在家乡小城给一家照相馆打工。半个月前,姐姐寄来一张照相馆那个据说是摄影家的师傅给她拍的照片。果真是好。姐姐站在湖蓝色的背景前,笑得灿烂。他喜欢,就像姐姐喜欢他的小胡子一样。想到这,他伸手掏出钱包,没有钱,但夹层里有姐姐。他拿出照片,看着,笑着,再看,再笑。然后将照片小心地放进夹层。阳光更偏西了,他过了马路。他进了商场。他漫无目的。东看看,西瞅瞅。商场的气息一点也不好,他打了几个喷嚔。这时候,他看见了她。
   她像他的姐姐。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她很像他的姐姐。这是他的第二感觉。
   她真的像他的姐姐。这是他的第三感觉。
   但她不是他的姐姐。这是他站在二楼楼梯口最后的感觉。刚才,在服装柜台那边,他一直望着她挑选衣服,走进试衣间。换衣,付账。他没有听见她说话,也没看见她笑。她面色安静,眼神专一。她穿着那套新买的衣服,真的好看。他就想着要是姐姐穿上了,说不定比这更好看。她转身离开柜台往外走时,他也跟了出来。在跟随的过程中,他被装在自己口袋里的那把小匕首给硌了一下。这小匕首是昨天在网吧里捡到的,不长,只有四五寸。在网吧幽暗的灯光下,有些寒碜。匕首柄上还嵌着两颗珠子,一红一蓝。他将匕首放进口袋,为了不伤着自己,他用钱包将匕首隔开。但是,匕首还是硌到了他,大概是他走路幅度太大的缘故。他伸手将小匕首稳了稳。她已经到了二楼楼梯口。他加紧了步子,就在楼梯口边上,他看见她的小挎包敞开着,一只黄色的钱包呼之欲出。他心一阵猛跳。这种情景,就像化学家在做实验时,意外地出现了他根本不曾预想的结果。他怔住了。仅仅三秒。他伸出了手。他的手直接地伸向了她的小挎包。
   她回头。
   她居然没有惊讶,只是望着他。
   他慌张而羞怯。她的手捉住了他的手。她手上戴着佛珠。佛珠沁凉。他的小胡子抖动得厉害。
   电梯开始向下。他们开始向下。人流都消失了,电梯上只有他们。她和他。
  
   她
   一回头时,她心里其实还是动了一下。她并没有看见他的脸,但却奇妙地看见了他的那片还有些发黄的小胡子。那胡子调皮地贴在嘴唇上,如同河岸边长出来的一丛苜蓿。她想笑,然而笑容却噎在肌肉里。她伸手捉住了另一只手。她相信这是本能。再怎么着,即使如前夫所说她正在病中,本能的感知还是通过她的手准确地捉住了伸向她挎包的另一只手。这只粗糙的手,骨节硕大,与嘴唇上的小胡子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所拥有。她想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电梯却开始向下。她转回目光,望着一楼。但手并没有松。她就像握着孩子的手一般,走下电梯,下到一楼。一楼同样是商场。混浊的气息显然比二楼要好。她深呼吸了一口,随着她的深呼吸,手在被捉住的手上用了点力。他动了下,扭动着身子。她没有停,径直往前,一直到商场的出口。出了大门,正好有两个保安在嘀咕。她朝着保安走了过去。
  
   他
   电梯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他的手被捉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居然如此有力,温暖,宽大。他没有动,更不挣扎。他离她更近了。只要他稍稍向前跨一步,就贴到了她的后背上。那后背乍一看,跟姐姐的后背很相似。电梯向下,他闻见了一种清清淡淡的香气。他使劲闻,刚才上楼时,他根本不曾闻到这气味。那么,这气味或许就来自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长头发,漆黑,但发梢残留着一缕金红。他小心地往前凑了下,果真是她头发的香气。乡下每年的六七月,走在田野里,到处都是这种香气。暗香,浮动着。又像是村头那棵老桂花树的香气。姐姐曾不止一次地收集那些落下的桂花,做桂花饼子。去年他到工厂时,姐姐还在他的行李里揣了几个。他半夜里躲在出租房的小床上吃这些饼子,他舍不得。他含着吃,把那些桂花的香气,都一一地吸吮尽了。
   今年的桂花该也开了吧?他上次打电话回去问姐姐。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后来,姐姐解释说:这是她的同事。他没问到底是什么样关系的同事,同时,他也就没再问桂花的事了。现在,桂花的香气就在鼻子前,慢慢地往他大脑里钻。他有些晕眩。电梯已经下到一层,她的步子很快。他紧跟着。他不知道她将把他带到哪里。他看见她走向保安。他的小胡子开始颤抖。他的另一只手伸进了口袋,他触到了小匕首的冰凉。他脸红,心跳加快。
   保安在说笑着,他们离开了商场。
  
   她
   穿过这条路,是她居住的小区。沿着这条路向西,是长江。她一点也没有犹豫,就向西走去。路很宽,人行道上没有多少行人。现在的人都缩在车子里了,成了钢铁的一部分。十二年前,她也曾是这钢铁的一分子。那时前夫,不,确切些说那时还是丈夫,给她买了一台小标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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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直击人物内心世界的小说,小说直剖不为人知的内心活动世界。一个女人,偶遇丈夫的背叛,家庭破裂,精神受打击,逐渐将自己与社会隔离起来,将自己封闭起来,那么她的行为就会影响她的生活,她又失去工作,孩子远离,于是她的思维进人封闭的死角,沉湎其中,不再面对现实,最后以自己灵魂归为江水为行动目标,去商场,购换新衣,象征自己的重生,而就在此刻,她遇见一个正在走向道德挣扎的小青年,这是一个不幸的青年,从小失去父母,和姐姐相依为命,他们的相遇非常另类,随着小说的走向,这种另类变得合情合理,结果出乎所有人的判断,这是怎样的一种命运安排呢,感慨不已,捶胸顿足!佳作,倾情推荐阅读!感谢作者赐稿流年!【编辑:妖怪山】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70610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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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妖怪山        2017-06-09 11:51:25
  欢迎作者继续赐稿流年!问好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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