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夫家，住在一个叫五峰山的地方。一处像千年绿玉腰带婉约成的绿水，傍着几处长满了各色杂草野花的洼地。绕过一堆又一堆形态逼真的大小青石，途径一条长长的山路，跃入我视线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苹果树，两三群叽叽喳喳从地头飞过的小麻雀，以及正在地里忙活的父老乡亲。
　　 五峰山，西通传说中非常有名的梁山，东至美丽的九嵕，五峰犹如一母同胞的兄弟一字并肩，远远地望去像极了一道千年的屏障，似千军万马常年驻守在乾县的东北角。村子的人说五峰山又叫五凤山，而这五凤的来由，却是有着一个极其美丽的传说。据说，唐高宗未年，武则天刚继位不久，看着多病的高宗想到了百年之后的归处，遂下旨招来了道士袁天罡与风水先生李淳风，命他二人分头去寻找一块风水宝地。谁料，爬过了千山万水，最终他二人不约而同地选中了一处常年仙气萦绕的小山头，也就是现在的五峰山，然后就在动工的那天，随着一块块岩石轰轰隆隆地塌落声，有一道非常耀眼的紫光突然从岩石缝里冒了出来，似一股烟雾缓缓飘上天空，远远看去，犹如一只又一只浴火成涅的凤凰直冲九宵，细心的人发现，它不多不少，恰好总共五只。由此，人们便给此山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五凤山，演变到后来就成了现在的五峰山。
　　 夫家的人好几代都生活在五峰山脚下，一处有着几个破土窑的院落里。正门，是那种老式的两扇门，上半载是断了几根条子的格子框架，下半载镶嵌着破旧的门板，门板上到处是日积月累起来的沟沟渠渠，再近前一点，几乎找不到一丁点油漆残留的痕迹，给人感觉应该有些年份了。门框的左右上角处一边一个锈迹斑斑的小型铁环，我模糊地记得不知是左边还是右边好像有一条由五六个小环套在一起的链子，链子的一端常年挂着一把陈旧的铜锁。院子门前是一条经常被雨水冲得坑坑洼洼的土路，顺着这条小路左转右拐，可以一直通向七邻八舍。
　　
　　 二
　　 公公一共有亲弟兄三个，他排行老二，也没上过什么学。由于家里太穷，他们经常吃不饱，饿肚子对他们来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为此，公公总爱在嘴里念叨：“人人都说皇帝好，也不知皇帝是不是顿顿有下锅菜吃啊？”久而久之，听他说的人多了，大家便给公公起了一个外号叫“皇帝”。
　　 听村子里老人讲，60年代那场大饥荒，全国上下有好多地方的人吃不饱，一些灾情特别严重的地方，穷人为了能有一个活命的机会，他们陆续走上了天南地北的逃荒生涯。
　　 也就那年，老实巴交的婆婆实在受不了姑婶们的欺凌一气之下逃出来，在去兰州找她男人的火车站上遇见公公的。那天，北风呼呼地刮，雪花飘飘洒洒下，地上冰溜疙瘩一片片，婆婆一身补丁套着补丁的薄棉衣，依然遮掩不住她那秀气的模样，白净的肤色，夹在过往人流中是那么晃眼，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拉着一个大约二三岁的瘦小女孩，另一只冻得发紫的手里紧攥着一张写着她老公单位地址的小纸条，突然，一个趔趄，婆婆和孩子啪的一声全倒在了地上，慌乱中，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条儿也不知道丢在了哪。举目无亲的婆婆身无分文，又加上一连几天不眠不休地赶路，又滴水未进，她和孩子体力都严重不足了，婆婆看着女儿越来越苍白的小脸儿，一只手颤微微地摸了摸那皱巴巴的小额头，又颤抖着抽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婆婆心里明白孩子病了！又不知要去哪找她要找的人，她整个人一下子就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
　　 “大妹子，你没有事吧？”
　　 婆婆抬头匆匆地扫了一眼公公，见不认识，她又低头哭了起来。
　　 “我说大妹子，你别哭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说出来，说出来说不定我还能帮上你点忙！你看，这年头谁还没个闹心事。给，这个你先拿着和孩子凑合着吃！”公公拿着半个干巴巴的锅盔馍馍，像一尊天神似地站在婆婆面前，一只大手稳稳地伸在半空中。
　　 婆婆没马上去接，她又低头看了一眼抱在怀里的小女儿，看着孩子越来越吓人的脸色，来不及思考，便一把抓过了公公手里的那半个馍馍，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块，急忙往孩子嘴里轻轻地喂了些，又抬头感激地看了一眼站在边上的公公，说：“唉，看来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我的大妹子哩，你也别光顾着喂娃，自己也吃点！”公公看着脸色苍白的婆婆忍不住又补了一句。
　　 “我不饿，他叔！”婆婆话还没说完，自己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咕”的抗议声。
　　 “快吃，吃了你才有力气照顾她！”公公用手指了指婆婆怀里的那个孩子。
　　 就这样，他们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断续续说起了话，他们简单地了解到了对方的一些情况。第二天早上，大约五六点的时候，风越来越大，站牌下的雪越来越厚，婆婆压抑的抽泣声终于还是惊醒了躲在角落里睡觉的公公。他这才知道是昨天他见过的那个小女孩儿由于饿得太久，又加上持续高烧不退，已经奄奄一息了。公公担忧地看了一眼婆婆，什么也没说，急忙站起来帮着婆婆在附近找了个地方一把土一把土地刨了个坑，和婆婆一起掩埋了那个可怜的孩子，犹豫了下，又帮婆婆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此后，他成了她的男人，她成了他的女人。
　　
　　 三
　　 公婆一辈子生养了六个，四个女娃，两个男娃。孩子，在那个年代，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有时候，能吃上一顿吃饱，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极大的奢望！
　　 当时，公公为了一大家子不至于总是饿肚子，他总是每隔上一段时间天不亮就早早地从炕上爬起来，吃碗婆婆熬好的野菜糊涂，顺手给怀里揣上一两个像拳头那么大的玉米面窝头，摸黑背起前一天晚上早已收拾好的那个大帆布袋子，里边是刚从队上分来的一部分麦子，急急地出了门，一步一步地踩出两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像只老黄牛似的弓着腰慢慢地绕过那条弯弯曲曲的羊关小道，吃力地翻过五峰山，赶去监镇，把装在袋子里的麦子和人家兑换成杂粮，不图别的，只是为了数量多些，够一家人多吃几顿，换好后他就找块地方蹲下来摸出揣在怀里的窝头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啃个精光，又摸出别在腰间的小铜头烟锅，装上些老旱烟，吧唧吧唧吸上一阵，放在鞋底上咣咣两下，弹掉里面的烟灰儿，又把烟锅别在原处，伸个懒腰，舒一口气，又急急地背起换来的粮食慢慢地沿着来路匆匆地往回赶。
　　 婆婆是一个性情中的女子，她每天早上起来简单地洗把手和脸，便到厨房开始给一家人忙着准备早饭。婆婆拿些头一晚摘好的小野菜放在一个瓷器里，又从水缸舀几瓢水倒在里边，端起来蹲下慢慢地洗去野菜上残留的一些残汁，起身来到案边用刀一下一下地剁碎，又迈着如莲的小脚，从瓦罐里舀上半小碗的玉米面，拿着一双筷子一边向里边慢慢地倒水，一边不停地来回搅动，等散好了糊糊又拿起水瓢给锅里添上几瓢水，然后，端个小凳子坐下拿起一小捏干麦草，“吱”地一声划着一根火柴小心地点燃，塞入锅底下。很快，一顿饭在婆婆的手忙脚乱中做停当了，一家人便围在一起有吃有喝，很快，所有的饭菜便被一扫而空。
　　 吃饱后，公公边勾鞋边出了屋子，蹲在院子地一块青石板上慢慢地抽起一锅头老旱烟，婆婆将屋里刚吃过的锅碗急忙洗刷一遍，顺带扫下脏兮兮的地。一切收拾妥当，婆婆用两只手慌忙地理一理她散落的头发，便随公公一起扛起工具下地去了。
　　 阳光火辣辣地烧烤着大地，树上的叶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小脑袋儿，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弯弯的线，鸟儿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乘凉了。公婆两人却像没事似的，在自家的麦地里弓着腰，一镰一镰一茬一茬地割着麦子，头上的烂草帽掉了也顾不得去捡，脸上的汗水模糊了视线，也没时间去擦一下。
　　 晚上，婆婆拿来了洋火点燃了用墨水瓶和铁皮自制的煤油灯，坐在豆子大小的亮光下，一针一针地缝补那件补了又补的破衣服，几个孩子就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似的围在一旁七嘴八舌嚷嚷个不停，这时的公公会拿起他的烟杆子在一旁悠闲地吸着他的老旱烟，偶尔，他半眯着眼睛看一下忙碌的老婆、嬉闹的孩子，拍了拍屁股下的热炕头，悠闲地唱起了他最喜欢的老秦腔。
　　 时间，就像一个大大的齿轮，一圈一圈地转。公婆一辈子总是忙忙碌碌的，但是日子依然过得紧巴巴的，不过，一家人倒也算是其乐融融。
　　 然而，好人不长命。老公刚十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公公撇下了六个正需要人抚养的孩子和一屁股债务，就那么撒手走了，永远地走了。看着一群眼巴巴望着她要吃要喝的孩子，婆婆心里的苦只能打掉了牙往肚里吞。最后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她便又给自己招了个男人，指望人家和她一起来养活她的这些孩子们。
　　
　　 五
　　 在婆婆去世的第二年，我们搬出了那个破土窑，住进盖了新盖的平房，大大的松质木窗，窗上有一排银灰色的钢筋儿，像整齐的士兵静静地站立在那里；被涂成崭新的朱红色油漆门框，和同色系列的门扇，以嵌套在门上耀眼的猫眼锁，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院子里被打得平光平光的水泥地面，大门口有一对形态逼真的狮子，呲着牙蹲在那里望着对面，像两个门卫，门楣上方有首毛泽东的《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正中间还有“厚德载物”四个金色大字。
　　 虽说我们的小日子比不上别人家的红火，但至少一家人可以吃得饱穿得暖，孩子们也上得起学。我和夫都有着浪漫的情调，柴米油盐酱醋茶也被我们过成了一种浓浓的诗情画意。
　　 我庆幸嫁给了我的夫，我庆幸夫家住在五峰山脚下，这里恍如世外桃源般，我们一家人幸福快乐生活着。每年农忙过后，老公总是会带领上我们一家子去五峰山上玩。我们去采树上的野果，去赏一簇一簇红的黄的白的花，去追逐躲在草丛里的潺潺溪水，去拜小庙里的神灵，去放飞妙趣的风筝，我和孩子紧紧地追着手中放飞的风筝一直跑，一直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