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常有她的影子，忽明忽暗，一个非亲非故，几近陌生的弱小女子。我与她，仅几次照面，从没有过半句言谈。看见她时，在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踢沙包，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发黄的齐耳短发衬着白皙的皮肤，憨嘟嘟的圆脸满是稚气，完全是一副活泼可爱的顽童模样。她给我留下的印象，仅此而已；因个人不幸命运之故，岁月才未曾让我淡忘她。
　　 有关她的事情，我都是从旁人话中得知的，她是村里满仓娶来的媳妇，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彩秀。初识她，就让人不由得怜悯。
　　 “彩秀这娃憨的还不懂事，娘家人说嫁她就嫁了，跟了满仓，唉......委屈这娃了......”村里也有人为她惋惜。
　　 彩秀的丈夫满仓，人倒是不傻也不坏，论年龄二人只差五六岁。要说缺陷，就是不识字，懵懂的脑袋瓜转不过弯；样子甚是木然——脸铁黑铁黑，一年四季嘴唇像吃过桑葚样黑紫色，平时和人鲜有往来，嘴拙言语短，纯粹的是“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背地里有人传言他家门户不好有“味道”。所谓的“味道”，即是狐臭，农村无论谁家嫁女还是娶媳妇，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彩秀自幼丧母，跟父亲哥哥一起生活，父子禁不住男方家彩礼的诱惑，包办了这门亲事。彩秀呢，有人供吃供穿自然满心欢喜；结婚意味着什么，不谙世事的她怎能知其轻重？
　　 我每次周末回家，总能从来看电视的邻居们闲谈中轮番听到关于彩秀的新闻。不知是被谁点化，还是心有所悟，一段时间后，彩秀开始对自己的婚姻产生不满情绪，婆家发现她有逃离的动机。她每次出走，都被婆家人追回来，关在屋里不准出门。她想逃跑，奋力反抗，婆婆和男人拽她头发，扯着胳膊从地上拖回去，锁屋里子看管起来，若敢顶撞就以不给吃喝惩罚......
　　 人们仿佛热衷于谈论彩秀的故事，同情中流露出迥然不同的情感态度和个人观点。
　　 “彩秀这娃，嫁给满仓是有点委屈，不过生米已做成熟饭，现在后悔也是迟了。”
　　 “只等生个娃儿，心就收回来了。”
　　 “我看是给惯坏了，再不老实就给往死里打！”
　　 “唉，可怜的娃！一点点年纪就遭这样的罪......”
　　 ......
　　 我自语：“怎么不离婚呢？”
　　 “离婚？说得轻巧！她娘家还得清彩礼吗？再说了，满仓家娶个媳妇也不容易，总不能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时语塞，一贯本性善良的乡亲，为何对一个毫无自我保护能力的幼小女子尽是这般冷酷？她们对彩秀的遭遇津津乐道，似在讲述感人的电视剧一般趣味十足。她们乐于传说彩秀的事情，却对她的残酷命运漠然视之，愚昧、无知、冷漠，让我对她们生出鄙夷感。而我，亦是没有胆量和勇气，对她们错误的思想观念提出反驳。
　　 幻想着哪天偷偷帮彩秀逃跑，而实质我哪敢这么做？那种“有悖情理”的想法，在村民们眼里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吃了豹子胆我也是不敢冒险的。何况我不过是个中学生，微薄的力量哪能敌得过世俗观念如铜墙铁壁的众人？那么村干部呢？为什么都是袖手旁观见死不救？我的母亲是村干部中的一员，难道她也冷漠吗？她为彩秀叹息、同情，但始终没有果敢地站出来，为彩秀说句公道话。天理究竟何在？难道这是彩秀命中注定吗？
　　 多年后回想此事：也难怪，包括母亲在内的村里女人，她们的婚姻有几人是自己做主？在她们的骨髓中，渗着的就是：女人就应该顺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生是男人的人死是男人的鬼，这是浸透在骨子里无法去掉的伦理道德观念。当伦理观念根深蒂固，超越、覆盖了潜意识中的所有时，慈悲和同情心又是怎么样的微不足道？即使善良至极的人，对彩秀的处境和遭遇，除了漠然处之还是漠然处之。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期，村民对法律的概念模棱两可，那么，彩秀的事不过是人家的家事私事而已，谁愿伸长胳膊去扫他人房上霜？
　　 彩秀畏惧皮肉之苦，终是屈服，为满仓生了一个男婴。做了母亲，她变得安稳了，一家人开始了和睦相处的生活。婆家人见她一心一意喂养孩子，心想有孩子拴着，彩秀不会再有什么野心，对她渐渐不再严管设防。
　　 没料到的是，有次彩秀转娘家，一去渺无音讯。婆家去找人，无获而归。娘家没有彩秀和儿子，娘儿两失踪了。一时间，彩秀的传闻在村里沸沸扬扬，人们猜测着，谈论着。有的说彩秀抱着孩子跑外地了，有的说她和孩子一起被人卖掉了。大家众说不一，有的说她在陕西，有的说在河南，甚至有人说在山东。到底在哪里，没人说清楚。至于事情真相，也许只有彩秀自己知道，正如当年的苦楚，只有她心自知。
　　 几十年时光一晃而过，彩秀的故事如风而散，当年那些对她的故事乐此不疲的人们，早已把她忘却，可她偏偏在我眼前忽隐忽现。我常心里问：她现在过得好吗？想起她，我会莫名地些微的不安。无法让彩秀知道，世界上的人并不是全都很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