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农历4月21日上午10时左右，刚满58岁的母亲每一秒钟都在忍受着病痛对全身肢体的折磨，还是坚持坐在客厅桌子旁的一条表面粗糙的木制板凳上，两眼充满渴望地望着门外：她是多么的想走出老屋的门槛，去门外看看啊！
　　 她想抬头看看天，是不是还如从前一样的蓝；
　　 她想看看门口池塘里的水，是不是还如从前一样的清；
　　 她想看看鸡圈里的那只芦花老母鸡，有没有改掉偶尔喜欢在外面下蛋的老毛病；
　　 她想看看猪栏里正月刚买的小猪崽子，是不是已经开始长膘；
　　 她想去隔壁邻居小江家看看，正月小江新娶的四川媳妇，是不是仍然那么抢眼漂亮……
　　 可是，母亲啊母亲，她连直起腰来站立都成问题，根本不可能迈得开自己的左腿或右腿。
　　
　　 一个月前，作为长子的我就听说母亲的病情有些恶化，急急忙忙从广东赶回湖口老家。我迈进家门的那一刹那，我看到母亲那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干瘪的模样，有如一把钢刀直插我的胸口。
　　 母亲啊，平日里风风火火的那个母亲到哪里去了？
　　 母亲啊，平日里那个嗓门大得吓人，人未到声先至的母亲到哪里去了？
　　 母亲啊，平日里那个从不走空手路，不是挑水担粪、就是上山砍柴或下河摸虾的母亲到哪里去了？
　　 半年前，母亲突然发病，在湖口人民医院住了三个月。那天，我在医生办公室偷偷询问主治医生，“我的母亲到底还能活多久？”
　　 年若四十出头的主治医生一面取下白口罩，一面带着商量的口气对我说：“这个不好说，作为病人家属，你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病人最后生命体征的长短，主要得看病人的意志力！多则一年，少则三个月。因为吸血虫病菌已经引起严重的肝硬化，现在从病人身上抽出来的，全是血水和脓水，所有的药石对病人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
　　 说到意志力，在我眼里，我的母亲是最棒的，因为在平时，母亲再痛苦，也不喜欢躺在床上。就算万分的疼痛，也要坚持坐在椅子上。虽然我早就有了某种最坏的心理准备，但当话从医生的嘴里真正说出来时，我依然接受不了这个打击。我本来是要沿着病房的方向走的，只好转过身去，朝着医院的卫生间走。因为我要躲在无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场！
　　 怎么办呢？去年我刚刚成家，弟弟还没找对象，也没一份固定的工作，两个妹妹更未成年。父亲年迈，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整个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压在我的肩上，我那瘦弱的双肩是如何承受得了啊！
　　 时间至少过去了四十分钟，我独自默默地蹲在厕所的大便蹲位上，关起门来，哭了一场又接着哭第二场。避开父亲和母亲，如果我的哭，能够换回我母亲的命，能够让她多活二十年、十年、甚至五年，我发誓：我一定宁愿用我自己的寿命，去和地下的阎王老儿作交换！
　　 哭罢，我用冷水反复洗完眼睛，然后对着厕所里的镜子，强装欢笑几回，等完全调整好了我的情绪，才敢回到病房去。因为，因为我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能干的女人，只要我的脸上露出一点愁容，她就立刻会联想到自己的病情，然后等父亲、我和弟弟妹妹们不在身边的时候，偷偷地哭。因为四个孩子还没完全养大，她是多么的不甘心和舍不得抛下我们啊。
　　
　　 直至今天，我不知道母亲在她娘家排行老几，因为中国三四十年代一对普遍夫妇的家庭中，生下三至八个儿女实属正常，祖祖辈辈默认的观念就是多子多福。通过别的途径，我只知道，我的外公是在母亲很小的时候去世的。在当时乡下，在整个江桥镇的任何一个村子，无论男孩女孩，在成长的过程中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牛。
　　 外婆家的村子叫做周显村，也是靠近鄱阳湖水边的。据说，母亲从小已练就一种脚上的功夫，那就是无论夏天还是冬天，上山放牛是从不穿鞋子的。山上即使有尖尖的石子和无数的野莿，也奈何不了母亲那厚厚的脚板。小时候，我还记得总是和弟弟共用一双解放鞋，等我将新鞋穿破了，经过母亲的巧手缝缝补补，又变成一双半新的鞋子出现在弟弟的脚下。同样的道理，两个妹妹身上的衣服，也大半是捡我和弟弟的旧衣改装的，虽然女孩子从小就爱穿花衣赏，但那时只有一种做叫蓝士令的土布，又厚又牢，是我们四个孩子遮身保暖的坚强后盾。
　　 对了，母亲一共生过五个孩子，在我的头上，还有过一个哥哥，大约是三岁的时候在门口塘玩水，不小心淹死了！我的两个妹妹，是母亲做了计划生育手术后才有的。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那时的医疗技术，竟然如此的不靠谱。反转一想，我倒要感谢当年替我母亲作结扎手术的医生，如果没有她，我也不会有两个可爱听话的小妹。我们兄妹四人的出生，时间隔得比较远，五年一个，这在农村，大致是不多见的。
　　 小时候，我母亲除了放牛，最拿手的就是下河摸虾。夏天当然好说，尤其是冬天的时候，母亲照旧光着脚下河。在这点上，当年父亲年轻时与母亲比较，要逊色多了。讲一句有些大不敬的话，母亲身上所具的那种勤劳和吃苦耐劳的精神，父亲是要甘拜下风的。母亲就是因为一生下多了水，才不知不觉中染上了吸血虫病。当年毛主席在解放全中国后，曾在全国号召要消灭吸血虫病，不知那时母亲的病症为何没有早点发现。等到晚期病痛袭来的时候，母亲就算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大山，也一下子轰然倒塌了！
　　 还有，必须提到的是，在整个沈沙帽村里，不足三十多户人家，无论老人孩子，提起母亲的为人，个个都会树大拇指。
　　 母亲的全名是周艳荣，村里的老人爱叫她“荣巴嘚”。母亲的一生，用村子里老一辈人的话来说，那是“生就女人的身子，做的都是男人的事”。是的，年轻的时候，父亲身体较弱，大凡田里地里的重活，都是母亲抢在前头；家里吃的水、茅房往外挑的粪、日常割谷上场、扛犁搬耙，抬水车打药水等，母亲总是不让父亲上前。在待人接物上，母亲的贤惠大家有口皆碑，农村有句俗话叫做“脱了裤子也要树杨树桩子”，母亲就是那样的人。这句话翻译过来，举例大意是说：明明家里的谷仓没米、盐罐里没盐，手头上没钱，该去亲戚家和邻里间送礼或该做的人情照旧要做，母亲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讲究面子上好看，也要让亲戚朋友不说她为人小气。这种打上时代铬印的处世观点，在如今的九零后们身上，也许早已失传了吧。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呜乎！人生在世，生儿育女，前船后渡，做儿女的，未能杀身报得父母之恩，是一种最大的悲哀！母亲，在你走后第三年，父亲也离开我们寻你去了。你们两人辛苦操劳了一辈子，没有享过儿女一天的福，作为儿子，我的心中永远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前几年，为防洪水，托共产党的洪福移民建镇，我们早已从昔日低洼的沈沙帽村，搬到周显村的镇上来了。经过勤劳致富，我和弟弟，各自在乡下建了一栋三层楼的新房，在湖口县城，为了孩子读书，我们两兄弟也都买了商品房，两个妹妹也早已成家立业，过上了幸福的小康生活。母亲啊，只有你，是否依然和父亲一起，挤在地下某间狭小潮湿的小屋，依然过着省吃俭用、顿顿只有萝卜白菜的日子？
　　 农历2007年4月21日上午，你因病痛的折磨而心有不甘，你是多么希望再能多活一年、一个月或一天啊！我知道，你当时是在生自己的气，你是觉得自己拖累了孩子，拖累了这个家，于是你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桌子上的茶杯和碗筷推到地下，然后带着万分的不舍，去了另一个世界……
　　 从此以后，从此以后，整整十年过去了。每当我只要看见那张当年你坐过的桌子，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珍珠，汩汩淌下……
　　 母亲啊母亲，我每天对你的思念，无以言表，只能以文字的形式将所有的思念定格在互联网里，把我与弟弟妹妹们无法排解的满腔哀思，洒向无穷无尽的天际！母亲，你在天堂万望保重！母亲，愿你从此每天的生活，远离疾病和痛苦，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