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上班，在电梯里总是会遇到不同部门的同事，有的早就熟识，有的只是有点印象。这几个月，隔三差五，老是遇到同一个人，以前打过交道的，面熟，但她具体是哪个部门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有一次，电梯里只有我们俩，她问：“你现在还在周报？”我说：“不了，已经到了对外部。”隔一段时间再遇到，她又问：“你现在还在周报？”如此反复多次，我心里觉得好笑：真好，她永远记得我曾经在周报。
　　 就像我，中午在食堂吃饭，东一句西一句闲聊时，经常会问相熟的同事：你家孩子读几年级了？这样的问题，问了一次又一次。时光老是不停地流转，所以有些事我们永远也记不住。
　　 小时候，妈妈总念叨我们兄妹几个的生日时辰，鸡鸣丑时，日出卯时，日落酉时……那天我脑子有点迷糊，问七十三岁的妈妈：我到底是哪个时辰的？妈妈想了想，摇头，说：“早就告诉过你们了，为什么不记着？”
　　 好多事，会随着流水光阴逐渐淡去。有些事，我们以为自己记住了，其实已经更改了样子，我们记的是我们愿意记得的样子，不信你试一下，同样一件事，你问不同的当事人，他们回忆起来的情节却有大不同！谁说了假话？没有人说假话，他说的是记忆里的样子，那样子是他愿意记住的样子。
　　 冯小刚在《我把青春献给你》中说：“记忆就好像是一块被虫子啄了许多洞的木头，上面补了许多的腻子，还罩了很多遍油漆。日久天长，究竟哪些是木头，哪些是腻子，哪些是油漆，我已经很难把他们认清了，甚至还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我认为记忆中有价值的部分其实是早年就补上去的腻子，而被我忽略的部分，却有可能是原来的木头。”
　　
　　 2
　　 两年前，在周报编辑部，一个同事说：“我和我同学在一起，他们谈起多年前发生的事情，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呢？而他们一致说我是同他们一起经历过的！难道我的脑子出了问题？”
　　 脑子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因为在我印象里，她一直是个特别上进的女生，心地善良、思维缜密、聪明又好学，拿了一个又一个的专业证书，脑子怎么会有问题？
　　 我对自己久远的过往中发生的事情，多是不大记得的。每每和先生闲聊，讲起过去的某年某月，我们共同经历的某一个场景，他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他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而我，却惊诧莫名：“真的是那样说的吗？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呢？”有的经过他的提醒，我能一点一点复原当时的场景，但有一些，却真的一点记忆也不曾留存。
　　 那天用信用卡交了车险，交过之后想还款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本活期存折了。记得原来有过一个自动转账还款的活期存折，只消提前把钱存到账户里，到了还款期限，银行会自动把钱划过去，不需要我时时操心有未还的欠款。可是，就是那个存折，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记忆里它应该在的地方，翻找了好几遍，统统没有。以前经常用这个存折，用信用卡消费过后，我会想着把钱存到折里，但这一年来，却未曾用过，大概去年交过车险之后就再没有用过，所以，关于它的记忆，我的大脑就自动摒除了。
　　 冥思苦想了三天，终于把沉睡的大脑激活了，那天早晨它忽然提示我一个信息：在上一年的某一天，我把几百块钱和一本存折夹在了我经常看的一本书里。于是赶紧去找。果然，那本存折就静悄悄地躺在书页间，而那几百块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我花掉了。啊哈，找到了存折，也记起了那段时间一直在看的几本书，并且在书页间发现了几张纸，上面龙飞凤舞涂抹着那些日子里发生的事，看过的电影，和我一闪而过的“灵感”，因而又延伸出另一些几乎遗失了的美好记忆。那些字啊，如果当初没写在纸上，我现在的头脑里是一点点影子也没留下的。
　　 过后不免感概：记忆是多么不靠谱的东西啊。我们的大脑起初记忆了发生在我们身上所有的一切。但岁月往复，那些琐琐碎碎的日常杂事，无限罗列，我们的大脑渐渐无法承担那样沉重的记忆负荷，它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做出拣选。那些对于我们来说印象最深的记忆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重要的、次重要的、不怎么重要的，信息日日涌来，新的覆盖了旧的，一年一年不断这样循环覆盖，慢慢地，一些记忆就悄悄地先是隐藏，然后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我们这一生该遗失了多少记忆，那曾经对于我们来说极宝贵的记忆啊。所以在我们还不曾遗失的时候，花一些时间把它们以你愿意的方式记录下来吧。
　　 总听有人调侃说，现在的旅游就是：上车睡觉，下车尿尿，景点拍照——回家一问，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我想说，照片是非常好的辅助记忆的手段。如果文字不曾存在，照片也不曾存在，那么经过岁月一年年的荡涤刷洗，你试试看，最终你大脑中还会留下多少往昔的相关记忆？
　　
　　 3
　　 5岁的女孩儿那一段时间住在姑姑家。早晨，米粥里放了些山药豆，女孩儿吃了第一口，就说：“真难吃。”姑父说：“什么难吃？不许挑食，什么都好吃！”女孩儿偷眼看了看姑父，似乎没有回旋的余地，就将山药豆放进了嘴里，勉强吃下。说：“姑父，你看，我吃了。”一边说眼里的泪水已经涌出来。
　　 姑父认真吃饭，根本没在意女孩儿的表情，顺口说：“这就对啦，记住，什么都好吃。”
　　 我看着女孩儿泪眼盈盈又努力镇定的样子，格外心疼，赶紧说：“不吃就不吃，不吃就挑出来给姑姑。”
　　 其实姑父是好意，怕女孩太娇，这不吃那不吃的，给娇宠坏了。因为当年，他自己的宝贝儿子像女孩儿这般大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严厉管教的，他至今还为自己管出了一个好儿子而自鸣得意呢。
　　 忽然记起我小时候的事。第一次见到腐乳，就满是反感。一看到腐乳那血淋淋的样貌，就条件反射似的要呕吐。坚决不吃。味儿也不能闻。家里的饭桌上如果有腐乳，为了避免看到它的样貌闻到它的气味，我宁肯到门口台阶上，就着清风吃饭。有好几年的时间，不喜欢吃香菜，不喜欢吃豆腐，不喜欢吃煮黄豆……哪怕只用酱油泡饭也绝不吃不想吃的菜。弱不禁风的我就那样一天天长大了。我的挑食给妈妈出了无数的难题。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有吃的就已经不错了，还挑什么食？可我就是那个样子，宁可饿着，也不吃。
　　 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些惹人厌的怪癖一点点纠正过来了，高中以后，基本就不怎么挑食了，等到年龄再大有了自己的宝宝，嘴越来越壮，天上地下、动物植物几乎没有我不能吃的东西了。但依然还是不吃腐乳。
　　 我不知道，等将来长大了，我的小侄女对她5岁的记忆还会存留多少，而我记忆中的“我的小时候”，大概和妈妈记忆中的也不尽相同吧。本是相同的一件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和感受，每个人截取了自己愿意记住的那部分，因此岁月留给我们的往往不是客观的记忆，而只是我们自己独有的感受罢了。
　　
　　 4
　　 妈妈说，小时候的事都记在心里了，老也不忘，就像发生在昨天，真真的，倒是刚刚发生的事，转眼就忘了。我也是，也会有瞬间的失忆。悲催的是，小时候的事我也没记住多少。那天和江源去早市买菜，付了钱，他把菜提在手里走在我身后。前面忽然吵嚷起来，我近前去看卖呆儿，卖菜的和买菜的正在大声争执，卖菜的说你给我的是十元票！买菜的说我给你的是二十元！卖菜的钱兜子里十元二十元的票子都有好几张，搞不清了，一男一女红头胀脸，吵了个天翻地覆。
　　 我听着头疼，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忽然问自己：“我，刚才买了什么？”一霎间就没有印象了，我偷眼瞥了一下江源手里拎着的布兜，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努力想啊想，结果走出去五分钟，记忆才恢复，哦，买了紫皮圆葱和黄瓜。
　　 有一些久远记忆还是蛮清晰的。还记得初入周报时，在微机室，小小的朵朵还不满一岁，小魏把她放在婴儿车里，一边看着她甜美地睡，一边集中精力看着自己手里的报纸大样。多少个日子，我们的工作就是那样在婴儿车旁完成的。现在，当年小小的朵朵已经长得高高壮壮的，迈步走进高考的考场了。
　　 记忆最深的莫过于青春期的青涩情感了，那些微妙的情感体验，让人生呈现出温润而丰盈的样子。几年前看《大长今》，某一集里有一个情节，从事官闵政浩面对长今，慢慢地伸出右手，手掌微含，悬在半空，静静等待着长今伸出自己的手。长今看着闵政浩的脸，然后缓缓地伸出手来，轻轻地将手指放在闵政浩的手心，两人的手终于紧紧地相握了……就是那个情节，让我一下子想起很久以前——
　　 是一个秋天吧，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花与草的清香，与一个男孩在河边听水。树影与飞鸟已遥远成淡淡的烟霞，但依旧，还记得那男孩背对着我，张起手来的样子。那是两人回转的路。是一段堤坝，坡路有些陡，向上走稍显吃力。男孩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看，然后就将双手背在身后，向随在身后的女孩展开来。女孩认真地低头走路，等忽然看到这展开的双手，先是一怔，然后心就蓦地一暖，她满怀信任地将双手交到男孩的手中，男孩先是轻轻，然后紧紧地握住女孩的双手，他们就这样彼此牵拉着，慢慢慢慢地走过了那段上升的路。是青春岁月中一段很优美的回忆。时光流转，很多事情都如流水一般从记忆中逝去，但男孩双手的温暖与力度，却出人意料地未曾消散。
　　
　　 5
　　 儿子中考过后的那个暑假，某一天，忽然想起要去当初自己出生的地方看看。我们沿着街道的树影往那边走，路并不是很远，街路也很熟悉，但越走就越陌生起来，曾经那么熟悉的亲切景象，忽然就从视野里消失了。
　　 展映在我们眼前的是无边无际的围挡，有三米高的样子，上面画着宣传画，用五花八门的字体涂着各类广告及电话号码。我们曾经居住过的瓦房没了，房子旁大片的稻田地没了，一片围挡把“过去”遮挡得密密实实。问偶尔走过的路人，这才知道，这一片民房已经拆迁了，稻田地也被征去了，很快，一片高楼就将在这儿拔地而起。儿子有些遗憾：过去岁月的点点影子，不翼而飞了。而我，我出生的那间小屋，又在哪里呢？
　　 2011年，儿子高中毕业，去上海读他梦想中的大学去了，接着考研、读研。遥遥的北方，一年只能回来一两次。随着日后他的工作、生活在南方不断铺展，他的有关北方的纷繁记忆，终将在无尽的岁月里日渐模糊了吧。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这一生，我们的脚步带着我们不断往前走，山一程，水一程，最初的那个我，终将在慢慢的岁月中被一点点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