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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百味】游荡与山居(散文)


作者:新疆南子 布衣,330.8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36发表时间:2017-06-15 18:32:26

◎路上的旅馆
   去年秋天我在沙吾尔冬牧场,忽然想起这么个去处。
   路上的旅馆——我喜欢这个词。它回荡着客居者的说话声,衣服和鞋的声,更多的时候,我热衷独自一人,闻着遍地狼籍的车站旅馆的气息,漫游在新疆南北各异的陌生村镇,想象自己长久地呆在那如深渊般的茫茫黑夜的尽头,消磨掉自己的一生。
   如此,一个新的我,一个新的自我——永远是旅行中的最高抽象。
   在新疆,旅馆的旺季和生意热点主要是在一年中的夏初秋末。在这个季节里,“旅游昆虫”们频频出游,在大地上漫游,好像迎来了自己的花期,他们怀揣着一张旅游地图,从险峻的山峰到荒凉的河道,从一个乡镇到另一个乡镇,从一方山水到另一方山水,寻觅一个叫做“乡村”的无形之美,一个叫做“四季”的歌吟。生活就是以这样无限丰富博大的可能性在向前推进,而旅途所带来的一种慰籍感,就是陌生。
   2004年的初秋,我第一次来到禾木这个地方,那时,禾木村就像所有的边缘事物一样,无人打扰,似一枚从年代的巨网中脱漏古币,铜绣斑驳,沉落在旧日的时光中,在隐秘处独自发光,没有受到外界普遍的青睐;又像每一个被称做是“古村落”的小地方,小玩意儿,蹲在轻轻的光线里,昏昏欲睡,只等着人走过去,像个老相识,拍拍他的肩膀,他就转过身来,开始讲话。
   那些日子,我就住在一户汉族人经营的家庭旅馆里。
   旅馆是在自家原有的房屋之侧加以扩建的,由一层变成了两层,仍是禾木村特有的木质结构的尖顶阁楼,它混杂在金黄色的暖光里,而这种光,让人容易产生睡眠的错觉。家庭旅馆的后面是一片茂密的白桦林,片片层层的,至少有二百年的历史,各个年老体迈,全身睁着眼睛,像是见过很多世面。
   二层被主人用来作家庭旅馆,楼梯陡直,爬上去,梯级发出“吱嘎”的声音,床铺有如刚孵出壳的小鸟的羽毛那样洁白温热。可能很多在路上的旅人,都希望住进这样的旅馆,没有总台和楼层服务员,没有电梯,也没有相邻房间皮鞋来回走的声音——通过旅馆的窗户看到外边浩大壮丽的星座前来助兴,它们张灯结彩,妙语连珠,像都有话要说。
   人在陌生的旅途中,更容易寻觅到对已逝的时光产生出的一种亲近感。比如那天我站在这里(我住在二楼),闻到黄昏的烟霭里有众多无名的先祖的气息。
   在这个异乡人的床塌中,我在其中体会着它的昼夜,它可能有的海拔,倾听着窗外传来的哪怕最轻微的声响,而一团团云朵是深厚而盲目的,并兼有山地人特有的流浪气质。是的,在暮晚钢蓝色的空气中,飘满了群山的影子。
   等到天色完全地黑下来,那些木质的屋檐,头顶上的星星以及地面上的黑暗,仿佛可以和我的枕头贴平。
   在旅馆宽敞的院落里,早晚放着两张大木桌。一层是主人家的的起居室和橱房,被油烟熏黑的的灶头就置放在门口,而门总是开着,可以看到他们的日常生活——如果你的好奇心足够的话。
   他们家有一个八岁的上小学二年级的小姑娘,她一进门,就扔下书包直奔橱房,从大缸里舀出一碗凉水灌进嘴里。我跟了进去。她一边喝水,一边睁着黑亮的眼睛不解地看着我(我们这些外地人)——看什么看,你家难道不是这样的?你小时候难道不是这样的?
   她的父母亲,男的是汉族人,是个木匠,他的妻子是个地道的图瓦妇女,一个乡村女教师。十多年前,他们是禾木村里的私奔者。
   不能忘记他们,于我,是身世,是往事,是一些思绪。
   私奔的爱情在东北一路上的陌生旅馆中,进一步得到了确认。没有亲友,没有祝福,没有借以摆脱日常困境的财富,有的只是对对方的一种奇异的感情。
   一个个陌生偏僻的旅馆中最黑暗的房间——入住者只有两种人,真正的恋人和殉情者。他们反复地相互抚摸,搂抱,身上不可避免地染上了破败的旅馆的气味,在命运的共识中彼此迎迓,今生无论做什么,都过于流落。
   也许,这就是每一个走在路上的人的生活,每个人的爱。
  
   ◎去确凯家
   在禾木,山地的夏日清风穿过木头阁楼,在木头的缝隙间迸发出细微的“咔嚓”声,之后,散落在低矮草叶间的野草莓就熟了。三三两两地散落在细茎的淡绿色的叶子间,是那种浓野的紫红,还披有细微的白色绒毛。
   在去确凯家的一路上,要穿过一大片密密匝匝的白桦林,林道狭窄,像弯曲的缰绳那样纤细。桦树林里的阴凉处散发着各种各样的苔藓的气息,浓郁似膏,在林子里面汇聚成一朵硕大的祥云,在盛夏午后的热气中缓慢蒸腾。昆虫们在草叶间深绿的低处穿梭,一边吐溅出小小胸腔里积攒了一夜的滴翠声音,很柔软。我的心那么小,还要跳,甚至被草木的针芒轻易刺痛。
   到处是野草莓,推推搡搡的,在草叶间闪着光。它微小,但圆润饱满,像凝固了的晶莹蜜水,围绕着果皮内部那枚微小的灰白种核在流滑,紫红也许是浸渗了漫长日光染成所致,而圆润,或许是不知名的鸟雀昆虫充满心意的鸣叫声将其涨开。
   它是禾木能吃的野果子中最好看,最好吃的一种。禾木天寒,日招短,没有别的果子解馋,小孩子们眼巴巴地等着它变红了,很心急地掀开叶片,拽下来就直接塞到嘴里。除了微微的酸涩,还有甜。甜是当地小孩子们对美味的顶级称赞,但跟糖的甜不是一个意思。
   那天中午,我们要穿过桦树林去确凯家,带路的是一个小马倌——十一岁的哈萨克族男孩。一路上,他在向阳的林子里跳跃,身上散发出一种小动物般灵敏的热气,没多久,他的衣服,裤子口袋都鼓鼓的,装满了野草莓。满嘴紫红。手上,胸前也全是那种甜腻的汁液。可他并不拣掉在地上饱圆的果实吃,当低的小孩子群里流传有这样一种说法:掉在地上的野草莓都是蛇吃过的。
   我也下了马,跟着他跑,成了一个乡巴佬,在草叶下面翻翻捡捡,好像一个试毒者,挑衅地,从一个林子飙到另一个林子。
   后来,他像一个玩腻了的孩子那样停了下来,朝我转过头去。我听见他在叫我,一抬头,看见柏桦树林的尽头,是确凯家无人造访的木屋,右边墙角爬满了鲜绿的苔藓,似乎常年晒不到太阳。
   那棵孤单立着的熊形的枯树,像一次神秘的闪电过后留下的守护神,朝着他家的方向,日夜睁着深渊似的泥眼睛,迈开的脚却停了下来。
   牛圈紧闭,散发出一股草泥的气息,而栅栏上的木栓,经过了人手的多少次抚摸,有一种非常单一,单调的时间感。
   大风吹动,桦树林和草丛的声响会弥漫向前,灌满这座宅屋内外的隐密空间——
   我屏住气,把手中满满一捧野草莓递给身边的这个小男孩,一小束清凉,甜蜜的紫色光线在闪耀,小男孩看着,忍着,在没有进入确凯家之前,他暂时舍不得用自己细碎的牙齿,去碰碎这清甜的光。
  
   ◎灵芝
   有关禾木村里的植物,水里的和地上的,我没认下多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它们漂浮在四季里,像波涛一样汹涌而来:修长的叶子,心形的叶子,圆的叶子,既扁又圆的叶子,齿形的叶子——它们在晨光和暮晚的光线中闪亮,并相互命名。
   而“灵芝”这两个汉字所隐藏的植物之光,就闪烁在禾木白桦林的深处。
   在去确凯家的路上,我们在白桦林的小道上走走停停,然后,很轻易地就在一截粗壮的枯木桩上,发现了一颗长在树上的灵芝。我不知道这么一颗巨大的灵芝是怎样长成的,它有如神秘的灵媒,硕大无比地挂在路边的枯木桩上,不成比例,静止在已死去的干瘪枯枝上,像一只被驯化了的兽。
   八十多岁的确凯,在禾木村恐怕是我见过的最老的图瓦老人了。他家以前住在加孜布拉克,四十多年前搬到这里来,把家安放在离禾木很远的一个山坡上,与自己的三个儿女们住在这里,再也没有离开过。几顶充满古老气息的尖顶木屋掩映在茂密的白桦林中。平时,除了儿孙们的嘻笑声和鸟叫声,还有村人的偶尔造访,再没有其它的声音进入了。
   不知从哪年开始,他在自家办起了一个“图瓦家庭博物馆”。在一间收拾好的屋子里摆满了木头鞋,皮酒壶,旱獭皮,布绣针袋,纺线车,打奶的木桶等古老的物件。他似乎相信所有的物件都有那样的禀性,能够自己讲述图瓦人的历史。
   屋子里异常冷清。所有的物件全都笼罩在灰尘之中,包括分置在木门两侧的打奶桶,几件细缎的图瓦人的民族服饰斜挂在墙上,那褶折所形成的阴影好像一直在那里。但也有几件令我感到安祥的物件,如木盆里的清水,凝滞的空气,带着灰尘的哈熊皮,木鞭子——
   这时,我看到一枚干灵芝,像一个巨大的子宫,和其它东西摆放在一起,既突兀又和谐,像在寻找另一个相应的对称。
   我看着眼熟,它好像正分娩出一个活物,从里面溜出来,就要走掉了。
  
   ◎哈萨克族人的泡泡糖
   “哈萨克人的泡泡糖”,这是被当地小孩子们一再品尝的杏色果实,其实是一种松木上的树胶。据说,健康的松木并不分泌黏绸的树胶,只有受伤感染或是即将死亡的时候才会。
   在禾木的围哈拉牧场,我见过这样的一棵树。
   那天,在哈桑草原的赛马场上,叶尔江刚从拣磨菇回来的金斯别克那里要来了一小把,结晶的密蜡色,像诗打碎的玻璃,闪烁着金黄色诱人的光泽。
   现在,他正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把它放进了嘴里。
   一股松木的清凉气息混合着新鲜的辛辣和涩湿,味道激烈。我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咀嚼着这来之不易的零食。我想吐。
   他说话了:哈萨克人的泡泡糖,白牙的东西,香的。
   他展开手指,很夸张地在自己咧开的嘴上划了一下。
   正午的暑气融雪般地融进了高远的天空,蓝天仿佛是一个可见的子宫,而风声越来越大穿过密秘匝匝的树林,带来了暮暗,沉闷和松散的静谧,让步行者充分地领略到了高原山地森林中旺盛的生殖气息。
   脚下是踩断时嘎吱作响的败枝;
   枯黄或青黄的脆弱叶片;
   干瘪失水的脆弱松果;
   落在松软泥土和尖锐石缝中的灰色鸟羽;
   树林的阴影愈加深浓地投射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深深的青绿颜色,那些飘过我脸上的树荫,仿佛是我体内溢出的汁液——
   在途经围哈拉的某处山坡上,十几棵挺拔粗壮,生命力强劲的苍黛塔松,远远高出了周围塔松的普遍高度,给我们以深刻的印象。
   下山的时候,一棵倾斜的硕大松木,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树身的一半处在阳光中,另一半的树皮已被剥落,呈现出干瘪皱裂的焦黄色,像是涂满了深重的阴影,但身上仍披挂浓密如发的翠绿藤蔓,蒸腾着湿霉苔藓的味道。死亡,阴郁,腐朽,行将沉沦却仍在依照惯性呼吸。
   我知道,我正在打扰一个将要死去的魂灵的昏睡——
   你看——顺着同伴手指的方向,我仰起头,看见这棵松树焦黑的树冠底部,有一大滩金黄色的黏绸液体,正顺着树干极其缓慢地滑落下来,树身上早已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树脂,呈半透明的橙黄色,地上也有一小滩,闪动着柔和的光泽。坚硬,而不被融化。
   一棵受伤的松木,在流着它的泪滴。
   一只小甲虫迟疑地朝这边爬行着,它的卑微不足以在枯叶上留下任何足迹,这时,又一大滴黏绸的液体滴落了下来,它那有弹性的身体将要被瞬间浇铸,再过亿万年之后,时间的黏液将要把它打造成一枚稀世琥珀。
   小甲虫无知无觉地,恰巧朝着另一个地方滑了过去,受伤的松木的泪,在它的身边落了下来。
   而就要死去的树的影子还在追逐着它。
  
   ◎木头房子
   这座古村落在寂静中显示出自己的符号王国,一间间图瓦人家的木头房子在夕阳中泛起金光,方方正正的,所以整个村庄看起来也显的有棱有角。那一个个曲折半开的木栅栏皆为松木,经历漫长岁月,变成了温暖的金黄色,具有迷宫似的风格,带着草腥味的牧草与夏日景致纷纷涌入我的睡眠。
   每家的门一律朝东开,盖新屋上梁的时候要扯白布子,当地人说是企福的意思。他们用松木搭建出的一幢幢屋舍之中,每一根木头缝隙的连接处都要用一种叫“努克”的草填满,说是遮挡风。他们不砍活树。
   图瓦人凯力江家的木头子房就搭建在平坦的坡地上。五六个来给他帮忙的哈萨克族小伙子黑红着脸膛,淌着汗,脚下是一堆新鲜的木头。为了给他家搭建一个新的木头房子,村子里几个小伙子早早做着准备工作,他们从天亮开始,就一直在这里敲敲打打,忙碌个不停。
   木头是粗大笔直的红松木,通过锋利的金属器具砍,削,锯,成为梁,柱,檩。现在,整个一间房子的构件放在空地上,有细长的木橼,粗圆的木檩,还有一大堆黄泥,呈现出了一个完美的土木世界的组合。
   全部是用当地的建筑材料堆砌,构架,隔造,覆盖——图瓦人独特的隐秘空间由此诞生,供他们在此居住,生育,储物,衰老,忍受并走向死亡——而数十个,成百个这样隐秘的空间在禾木村参差聚集,便成为我在阿勒泰北部连绵山脉中所目睹并且正在深入的迷宫。
   在禾木村,当地人的木头房子大都是尖顶长方形,有在地形高敞、干燥的山坡上独立着的,也有在平地上数10间连在一起的。房子里面,若干木柱上架设有檩木,檩木上放置木椽,其木椽上涂抹草泥即为屋顶。而地面上,仍是草泥抹面。阳光倾泻下来,虽不刺眼,但一股股的热风劈头盖脸的扑到我的脸上,身上,我不得不连连擦汗,眯起眼睛看着那几个小伙子们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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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世界不是由复杂的概念和事实而构成,而是由人的内心真实感受与直接的体验而得知。最好的的时光其实是在路上,而最美的我们自己则是在远方,说是旅游也好,游荡也罢,不会在乎终点,而是在意途中的人和事还有那些美好的记忆和景色,美是游荡与山居......本篇散文以我国新疆自然景观,人文地理,历史风貌为主线,通过多个不同小篇章,以轻松自然的语气,向我们娓娓道来,其意境深远,读来令人回味。全文清新秀逸,详略得当,点面相结合,使文章生动具体,细节描写颇具匠心,极富功底。推荐共赏!谢谢赐稿百味,期待更多佳作!【编辑:金青衫客】【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617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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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金青衫客        2017-06-15 18:33:34
  佳作拜读欣赏,祝老师创作生活两快乐。
2 楼        文友:金青衫客        2017-06-15 18:34:48
  清新秀逸,详略得当,点面相结合,使文章生动具体,细节描写颇具匠心,极富功底。赞!
3 楼        文友:小白兔白又白        2017-06-15 20:12:08
  感谢老师给我们带来的祖国边疆风情的文章,欣赏学习,期待佳作继续!
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
4 楼        文友:涩朦韵        2017-06-15 21:08:45
  因为人们有一颗放荡不羁的心,所以选择旅游,于是那里就有了不同的人和事让我们感觉新鲜!
为了自己的梦想加油
5 楼        文友:安心若        2017-06-16 10:58:52
  对于这样一篇文字,我仅仅想说两个字。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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