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友郑鑫要回国省亲，以六月的名义微了我一信。
　　 又是几年不见，太想捶捶他厚厚的胸脯肉疙瘩，也太想听他侃侃美国式大山了，当然更想的是看看数十年沧桑烙在他脸上、身上的痕迹哦。
　　 这不，这六月的盛情，愣生生把我和老伴从寓居的京城邀回南方老家喽。
　　 盛情是上天用满腔炽热张罗的。
　　 不说那烈日下滚滚气浪亲密无间拥抱着你的那股热乎劲儿，不说那藏匿于杨树阔叶丛中“知了、痴燎”播放个无止无休的蝉鸣如何像弹琴一样热辣辣弹拨你的听神经，也不说那两条流浪狗冒着酷热艰难而顽强觅食疗饥的景观——伸出赤红的舌头呼哧呼哧直喘气，跳进垃圾车翻翻捡捡叼出两块附着腐肉的猪骨头，在阳光下散布熏人的恶臭……只聊两句家——我那闲置日久的家——是怎样把我弄得汗如雨淋，以致成了不折不扣“翰林”的囧事儿吧。
　　 暌违数月，无人保洁的家自是不洁到相当可以的程度咯。于是乎夫妻双双头戴报纸帽，面戴口罩，扫帚抹布拖把齐上阵，来它个彻头彻尾的大扫除。汗水就是在我尘满面土满身的情形下自体内涌将出来并自上而下从头到脚酣畅淋漓地淋洗下来的，以致我不得不暂停我的保洁大业，带着一身狼狈相外出买来一桶矿泉水狂饮个够，才继续挥汗如雨地劳作。
　　 那晚，坐在重新变得窗明几净的空调房内，美美地享受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和现代家居生活的舒适惬意，闲聊中老婆幽了我一默，说你这没正儿八经念过大学的家伙，怎么摇身一变当上“当代翰林”、“土翰林”了？乍一听我还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经她一提白天我那汗雨淋身的熊样，不禁哑然失笑了。
　　 笑着笑着，笑容在我脸上冻结了，而思绪流得更欢了。良久，我忽的起身，从床头柜底层翻找出一个泛黄的作业本来。她接过来说这不是几十年前的平面几何作业本吗？姓名也没写。你的？我怎么没看到过？我说我也是刚刚搞卫生时不经意间发现的，不过不是我的。
　　 呃，还真不是你的，你的字哪写得这样好？谁的？这上面这么多斑痕可是什么怪怪的痕迹？
　　 你先别忙打听，先听我聊聊许多年以前我下乡时屡屡客串“翰林”的事儿吧。
　　
　　 二
　　 那时候，一个夏天在水深火热的大田里劳作，除了汗如雨淋，也没什么太受不了的。年轻固然是一大利好，可队上那些中老年农民呢？在毒日头下干活的那个自在劲儿，不是比我等知青更耐受，更呈现出如同吃喝拉撒睡一样必不可少的生命本能吗？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热汗浇。又有谁中过暑扯过痧骂过老天？
　　 头顶烈日，可不是像现如今这样偶尔顶它半个钟头至多个把时辰咯，那时候呀，一顶就是一整天。双抢季节更是不落下一步，全过程接受咱阿波罗战神热辣辣的检阅。肉皮晒得黝黑发亮且不说，光是一天出的汗要是全都收集起来恐怕一脸盆也盛不下。“老同”郑鑫——跟我一同长大、一同下放甚至一同踩一台打稻机的伙计，你说不是“老同”又是啥——说得更夸张：脸盆算个啥？澡盆。即便用它，咱哥俩一天出的，不定还得外溢呢。
　　 记得有一回老农石二爷说我们锻炼了一段时间大都成了土秀才，我还不买账，连说错错错，我们不是土秀才，是不折不扣的土翰林。二爷愣怔怔望着我。一旁的郑鑫早已会意，忙不迭解惑：灰头土脸的，被热汗一道又一道一遍又一遍地淋浴不歇，不是土翰林才怪呢！
　　 嗨嗨，说到这，我禁不住打了自己一岔：老婆你看我都老糊涂了，这记性！刚刚你一提“翰林”俩字，我心里还嘀咕你无厘头的幽哪门子默呀，都忘了带引号的这词儿还是我和郑鑫几十年前的首创呢。
　　 好了，再说出汗。有出必有进，人体即便降格以求，权且当个液体过滤器，也不能只有输出没有输入嘛，体内的水分总要平衡才不至于中暑嘛。这倒不用愁，作业的田埂田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放着些硕大茶桶，桶里盛着由柳树叶主打的苦涩中略带一股清香的山寨版茶水，便充当了类似平衡“大使”的角色。双抢季节，记工员和放农忙假的中学生伢子挑来的柳茶（间或也有金银花茶水）一桶又一桶地管你喝个够。
　　 在郑鑫这鬼精灵的策划下，我们几近于程式化程序化地当我们的液态平衡过滤器以及“翰林”。
　　 踩人力打稻机的时候，我们基本上是脱粒完10把禾把子，就条件反射地跑到田垄上茶桶边，抄起一个唤作“端子”的舀水玩意——两尺来长一狭窄竹条镶嵌式固定在直径、高度均为10厘米左右的圆柱形竹筒上，容量不下400毫升吧——喝水。那可真称得上“牛饮”哦，不一气喝上它三到五“端子”是不会放手住嘴的。当然，“牛饮”后返回烈日下的稻田和打稻机，稍事劳作的直接反馈是全身汗珠的泉涌乃至淋浴，直至干渴难忍，再次走向茶桶，操起“端子”……
　　 我和郑鑫等人不无默契地你方唱罢我登场，从不哄抢，而茶桶和端子也很少有闲得无聊的时候。如此循环，周而复始，直到收工。用现在的话来说，简直就像事先编制好的程序或工艺流程一样不乱套不逾矩。
　　 不过，这一流程也不时因种种缘由给打乱给中断。譬如柳叶生虫了，金银花更是奇缺，更多的是人为因素，是队上要抢时间突击双抢使然，把担任送茶水的队伍极度精简，分兵增援收割大军。这样一来，我们索性放慢节奏，多跑几脚路，把水喝足了才干活。这无疑是程度不等地削弱了这场“双抢战役”的战斗力。
　　 其实，削弱的还不仅仅是战斗力，更有咱们这些“翰林”汗淋的能力。要知道，液体的输入不给力了，输出自然也以牙还牙了，也从欢畅逐步走向艰涩了。而口干舌燥的感觉致使我等头昏脑涨、浑身乏力，不由得拔腿走向渠边，跳进齐腰深的渠水不管不顾猛灌那浑浊的液体，然后上岸，把自己泥糊糊水淋淋的身子平放或斜放在树荫下，用斗笠或草帽遮住脸特别是眼，用白日梦好好地犒劳犒劳自己。或是一时睡不着，怪有趣地听着自己或他人肚子里唱歌——那些喝下去不久的多少带些污泥的浊水唱的歌。
　　 有一回郑鑫喝多了，肚子里的歌声唱个不停，还抑扬顿挫奇腔怪调的，让人着实乐了一把呢。可这下把他自己害惨了：一整天跑肚不停，拖腿不动，汗淋（这次可是虚汗咯）不止，完全像条死蛇子。直到我跟随石二爷四野寻挖番泻叶、败酱草这两味草药，煎水后分批次喝下三大碗才止住腹泻，渐渐恢复元气。
　　 事实证明，我们几个纯粹是五十步笑百步。在看着郑鑫喝草药的时候，也先后程度不同地腹痛腹泻起来。二爷带着他孙女儿再去采药，我们喝了，还晒干储存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这样的不时之需还是别再出现才好。为此，郑鑫不止一次好言好语跟队长条分缕析地陈情（只差上书《陈情表》了），不搞好后勤保障，生产一线人再多有啥用？都是些喉咙干渴得冒烟，出汗出不畅的羸弱“翰林”，说不定一喝脏水还给增加不少病号。到时候不知是抢收抢种还是从病魔手中抢人。队长总是摇摇头，你这小不点“翰林”说得也太夸张了吧，然后抬腿就走人。
　　 后来我们几个叫上石二爷，拿出番泻叶和败酱草，说出上回那桩集体跑肚公案，队长才从善如流，审时度势，立马恢复了初始安排。于是乎一切又走向有条不紊的程序化，大家在烈日暴晒下紧张而有秩序地当“翰林”，享受那一端子一端子的清凉……
　　 那时节，只认得干活，其实是为了早一点不干活；而双抢期间，则是早一天干完就早一天回城里休假享清福。一天牛马活干下来，知青们在一起憧憬的是快快回城纳凉享福。有一回大家伙儿你一言我一语打精神牙祭，把所有能想象到的好吃好喝的玩意儿都在意念中大快朵颐了一次之后，有人补充道，其实那些都不是酷暑炎天的美味。最美妙的事莫过于坐在冷饮店的电风扇下，美哉美哉地喝冰水、吃冰淇淋。可郑鑫打断道，都不是，而是钻进防空洞里享受那无与伦比的凉沁，简直比所有享用美味佳肴都惬意！
　　
　　 三
　　 事实上，回城时郑鑫还真是这样做的，我不止一次在同一个防空洞看到他。这家伙总是优哉游哉坐在一把藤椅上，膝盖上搁着一本线性代数、微积分抑或机械力学、电学方面的书籍，手中端着一杯冰镇绿豆沙之类的玩意，眼睛瞅着书上的文字，那等专注入神状，俨然一副头悬梁锥刺股不混个真翰林干干决不释卷的架势。有趣的是手里拿一把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舀上一勺半勺汁液往嘴里放，可那准头也太差强人意了，时不时给给嘴角下巴涂上些绿豆汁液，好不搞笑。
　　 更好笑的是：有一回，郑鑫膝盖上放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本子。对，就是个在咱俩眼前的这个几何作业本，本子是谁的这回可逃不过你的慧眼哦。老婆大人可真是冰雪聪明，联想力都盖过你夫君咯！呵呵。
　　 当时他嘴里含着一支白糖冰棒，手执圆规、铅笔，煞有介事地做高中几何作业呢。我们蹑手蹑脚进去，走到他身后。他压根儿没发现，专注地画着他的圆弧、线段啥的，直到一滴、两滴……数滴冰棒汁液滴到本子上，洇湿一大片作业成果，而手中冰棒早被我抢去搁在一旁。才发现不对头——“敌后武工队”偷偷地摸进来了。
　　 一连串哈哈在这个防空洞里肆无忌惮地滚动着……
　　 这可都是初中生自学的哦。我们哥几个谁也不敢问津，谁都觉得这家伙这样做真是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当然不仅是这样极不合当时潮流的一幕，更有这本作业本在乡下茅舍里遭受汗淋的历史。农闲时的半个白天和大半个夜晚、农忙时的小半个夜晚，郑鑫都躲进茅房成一统读读写写，这样的本子当然不是他的“孤本”，让他写写画画“糟蹋”（用当时我们哥几个的话说）的至少有一叠。那些本子无一不是污渍斑斑。冬春季节用的还稍微干净一些，夏季用的那上面的斑痕就更多更凌乱，怎么弄的？你再动动你的智库想想呗。
　　 对，汗水，夏夜烤炙而成的汗水顺着他面颊时不时淋漓到纸上，定格在历史的一瞬。在这些本子中，又以他此时手中这本最甚，因为在汗斑的上面还点缀、覆盖了这些糖汁。我说这个本儿我先预定了，你啥时候不需要了就给我哦。没成想随意的一句成就了我的金口招牌，郑鑫出人头地了，这个留有热汗痕迹的劳什子真成我的喽。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话说回来，那回哥几个用狂笑扫荡过防空洞之后，忽然觉得，好不容易才回城住一向，也不见得怎么避暑。热浪依然袭人，甚至那热度还有增无已。总不能成日见在防空洞里呆着，像太阳的囚徒一般不见天日吧？
　　 于是乎，哥几个教训起郑鑫来了：你小子还真拿“翰林”当根葱，当个奋斗目标不成？这年头哪轮到你一个出身不好的知青再进高校门？再说，在乡下土屋里，蚊帐里，你一支手电一把蒲扇一本小册子乃至大部头地度过、“读过”多少个夜晚，流过多少汗水，喂过多少蚊子（蚊帐怎么也掩不严实，再加上拜室友们不长眼睛的烟头所赐，在帐门等处烫出若干小洞，无不竭诚引蚊入内嗜血）！这么用功，你不还是跟大家伙儿一样泥里走来水里趟日晒雨淋热汗淋个不亦乐乎？这与你的大学、你的翰林有好远你晓不晓得？走吧走吧，别在这穷用功了。
　　 一番推拉摇移，哥几个把郑鑫拉出防空洞，大街小巷地溜达溜达。
　　 一溜达，仍然免不了尽享超级火爆的日光浴。而沥青路面被太阳一晒，塑料凉鞋或拖鞋粘你没商量，好半天开不了步，叫你尴尬万分，心下又记起乡里的好来了。郑鑫甚至在大街上高声嗟叹：城里好，好个鬼！乡下再不济，也没有这黑乎乎粘糊糊的家伙，你大可打着赤脚走在并不烫脚的土路上田垄上，同大地亲密接触的滋味，你们城里人（下了几年放，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乡里人了）可曾尝到过？哎，真是可怜哟！哥们，咱还是屁颠屁颠回乡当咱的“泥腿子翰林”去吧。
　　 那时候，就是怀着如许心态，乐天知命地当我们“泥腿子翰林”的。
　　
　　 四
　　 听我拉杂了这么些，老婆打了我一嚓，说你这劳碌命呀，到如今耳顺之年还免不了要时不时地当当“翰林”，这汗如雨淋、乐天知命的劲儿也真是太足了哦。你们这些哥们中就没有一位正儿八经的翰林么？
　　 我说啥年代了，哪还有封建王朝的那个玩意儿？不过，类似的、实质上差不多的还真有一个。你怎么健忘了？还？有，我手中这个本本怎么来的？你这么灵光的化学脑袋，还能想不出？
　　 哟，对了，对了。老婆拍着自己的头，一个劲儿说瞧我这猪脑子，你最好的朋友郑鑫，你刚刚反复提到的郑鑫，不就是吗？这个本子，八成就是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大学。然后兑现承诺给你当“文物”珍藏着咯。
　　 然后呢？
　　 然后是几年后毕业，再接再厉考上华罗庚教授的研究生，以后，远赴大洋彼岸攻博，打造学术宫殿……这不是正儿八经的翰林又是什么？
　　 还是洋翰林呢。我说，这大热天的，咱在北方凉爽处呆得好好的，干嘛急急如律令赶往南方热窝，搞卫生把自己弄成个“土翰林”？老婆大人你不会连这都忘了吗？
　　 忘，忘，忘你个大头鬼。这不是洒扫庭除，以迎翰林——土翰林恭迎洋翰林大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