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围着火盆的平常中，就盼着下次谁家娶媳妇谁个闺女出嫁。那一场热闹，会在凡俗日子里盛开好几天。
　　 闹洞房是不能错过的，随了一些半大小子不管不顾地闯进洞房，看别人轻佻逗弄新郎新娘跟着傻笑。有那闹得邪乎的，让人下不来台，搁平常早急眼开骂甚至动手了，但此时新郎也只能陪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告饶。到了时辰，管铺床的婆娘就吩咐把新房的灯关了，让新娘坐在炕头一铺毯子上，婆娘怀里抱着装满钢镚、板栗、大红枣的小笸箩，口里振振有词说了一大套：撒撒枣儿，生个女儿是小棉袄；撒撒栗子，生个小子能招犁……媳妇摸黑抓到了枣儿，婆婆多有愠色，好在还有别人打趣帮腔，不至于面上难堪；如果抓到的是板栗，则皆大欢喜，认为第一胎准是带把儿的，接户口本儿的有了。此时，我们一群孩子是要被请出屋外的，猴急地守在新房门口，只听婆娘一声吆喝：进来吧。一帮小狼窜进了洞房，争抢炕上撒落的板栗、大枣和钢镚儿。我总是舍不得一下子就把这些好吃的消灭掉，揣在兜里热乎几天或者在枕头下面捂几日，慢慢再吃。
　　 那时娶亲时兴在窗户上贴大红喜字，便断不了有人去求我三奶给剪喜字。头前一天，办事人家拎上二斤蛋糕去了三奶家，报个喜信儿，三奶则端坐一个四方垫子上，盘腿的姿势像一尊菩萨，皱巴巴的脸皮，笑成一朵老菊花。知道来意，便让媳妇端过笸箩，取出剪子，再将早就备下的大红纸拿来，一边跟客人唠着嗑儿，一边手下有板有眼地剪了起来，不一会儿就能剪出个喜兴图案。
　　 三奶剪的大红喜字以及窗花是村子里最拿手的，有一回，县城的报社不知怎么就知道了三奶，开着轿车来村子里采访她。那台黑色轿车甲壳虫一样泊在三奶家门口大杨树下，被几个手贱的娃子用石头把前盖划出一道道的白痕，报社记者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看到车子给伤成这样，心疼不已却又无处缉凶，只是叹息了一声，走了。他的叹息到现在还萦绕在我脑海里。我读初中的时候，三奶便落土了，她那手艺也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没了，后继无人。逢腊月里再有娶亲，都是去乡里买现成的烫金红喜字，但那喜字怎么看也没有三奶手剪的味道。
　　 风匣和炭火盆也在民间慢慢地消失，我家使用了二十几年的杨木风匣，爹没舍得劈了烧，还古董似的放在厦子里。炭火盆倒是持续用了很多年，我远嫁他乡每次腊月回去小住，妈依旧用炭火取暖，烤几根红薯和生鱼给我吃。妈家去年安了暖气片，生炉子，那个盛炭火的铜盆才被晾在鸡棚上没了用处。倒是妈和爹仍然沿用着老方法做的豆腐，嫩生生的豆腐脑，淋上葱花鸡蛋卤子，撑破了我的肚皮。如今逢有腊月红白事，妈也随份子，但人都懒得去，母女俩议论间常对现今媳妇有微词：某某家的媳妇就是个无底洞，掏空了老人的所有积蓄，在城里贷款买楼还要老的一点点偿还；某某媳妇别说给老人做上一顿饭，就是一年之中见上几次面都是老人的奢侈，哪像我们那一茬女人，汤汤水水的要端到婆婆跟前吃。眼下世界变了，媳妇一觉睡到自然醒，婆婆早早下地做了饭，还要等着媳妇醒了再吃。
　　 日子好了，守着大鱼大肉，却十分怀念过去的时光。长条板凳凑在一起，一家人萝卜土豆也吃得香甜，红小豆米饭的香味，牢固地占据着童年的味道记忆。闹洞房的热闹场景，山丹丹花似的开在梦里。皮影戏、露天电影、大秧歌等等，至今是我扯不断的乡情，即使面对再繁盛的宴席，再热闹的灯红酒绿，我的心也会随着那一声声腊月的唢呐，被勾了魂似的摸回老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