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
一
下了课苗望山常常站在学校的操场边沿,眺望着远方的河面。
目光从操场下的田畈越过去,就是一条小河。河面上在初夏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银光。偶尔可以看到从河面上飘过的竹筏队。那是公社搬运站的。那些船工总是穿着一双草鞋。苗望山总是在想他们是多么地辛苦。有那么一天人不靠竹筏运输那该多好啊。
不过,苗望山还有许多异常天真与浪漫的思想。
他朝远边眺望的时刻,心里又会想到远边的大海究竟有多大。他有时甚至想坐上家中的面盆去漂流大海。他的目光从河面往回收,收到那片不是很宽的梯田式的田畈,又会让非常残酷的生存环境带回到很现实的吃饭的事情上来。稻穗儿露出绿豆色,他才会松下一口气。生产队上快开镰了,开了镰就不用吃菜当饭了。也不用吃腐烂掉的麦子磨起的面粉。全庄上没有人舍得将已经发霉的麦子倒掉。有些人家麦子没有晒干,磨不成面,就炒麦子吃。吃下去许多人都要呕,呕了又要吃。等到稻谷金黄的时刻,总可以吃上香喷喷的米饭。那怕来年又要陷进饥饿,也算能过上一段温饱的日子。
苗望山站在操场边沿,天是那样地大,云是那样地高。远远看到的他,不过是个小不点。而他那神色似乎不是一个八岁的小男孩,他目光中流露出的阴郁与沉思与他的娃儿的脸实在是太不相配了。由于营养不良,又长期处于一种被人歧视的氛围之中他脸上泛着一股青色。似乎早早的剥夺了他本应有的娃娃的脸色。而他身上滑稽可笑的大人的衣着,更增添了他脸上一股沉郁的气息。他经常穿着父亲缝了几层的十六板长衫。脚上也往往光着脚板。
全校的师生早已发现苗望山常常独自发呆,发傻。学校里有人干脆给他封了新外号:“大傻瓜!”这一外号反而让苗望山欣然接受了。
你要叫他一声“大傻瓜”他就会回过头来爽快地应一声。你不叫他,他就有可能长时间地站在那儿不动。
王大才校长在走廊下敲起那块三角铁犁头,他就一转身,跑进教室,将早已卷了角的书本朝桌上一搁,就呆呆地看着黑板。他两只眼睛出神地盯着黑板,那眼里放出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的同座苗一花依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苗一花的父亲苗栋梁在县城当大官。苗望山与苗一花虽然坐在一起,可他决不肯主动找对方说一句话。苗一花更不可能主动找他说话。
时间就在这沉默中一天一天地流淌着。一晃就到了六月了。而原来的“红小兵”改为了“少先队”。六月儿童节上新评选上的少先队员就在全校大会上戴上了红领巾。苗望山虽然成绩好,可是因为他沉默寡言,评选少先队员时他只得了兰花与山林两票,没有能够当选。
苗望山更加地阴沉,陷进了更深的孤独之中。
那天下了课,同学们呼叫着跑出去嬉闹了。苗望山就坐在位置上,削着一根木头。他将那人的鼻子安在前边,眼睛在后边。
苗一花从外边回到位置上,看着他削得那么认真,忍不住问道:“大傻瓜,你削的是什么啊?”
“小傻瓜!”苗望山头也不抬,冷冷地回答着。
苗一花指着他削的小人儿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鼻子在前,眼睛在后的?”
“世上全是这号人,只不过你没有看出来。”苗望山依然头也不抬。
苗一花想与苗望山争论一番世上哪有眼睛长在后边,鼻子长在前的人?
忽然操场上有人欢叫着:“知识青年来了!”
苗望山几天前就听说要从县城来一位知识青年。他从来没有见过从城里来的知识青年。不知道知识青年与乡下人有什么区别。苗望山将小刀与他的小傻瓜丢进抽屉就往外冲。
许多孩子从操场边的一条小道上跑下去,跑到田畈中一条大路上,迎接知识青年。
苗望山跑到操场边就听到从河滩边的小道上传来的锣鼓声。他跑到大路上迎头就撞上了一支敲着鼓、打着锣的小队伍欢送着知识青年。知识青年走在队伍最前边,戴着麦杆草帽。那种草帽是有身份的人戴的。公社干部就是戴那种草帽的。穷困的庄稼汉戴的不是斗笠,就是笋壳帽。苗望山的爹戴的是一顶旧斗笠,半边缝了块破布,站在田间劳作格外地显眼。
苗望山看到知识青年那身漂亮的衣着,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却又倔强地想抬起头来,举起沉重的目光去扫视知识青年。知识青年身上散发出一股让人醉的香气,让人晕的香味。苗望山的眼光无意间扫到她微微凸起的弧出优美弧线的胸脯,便犯罪似地收回了目光。又忍不住抬起目光,渴望她能朝自己看一眼。
可知识青年从他身边走过去了。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苗望山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队伍往前边走去,走在曲曲弯弯的大路上。这是一条穿梭在田间的泥路。路两边飘摇着杂草。路中间细粉的泥沙,散发出一股泥巴的香味。草叶上一滴滴晶莹的露水在阳光下闪烁着。人头落在稻叶儿上,头的边缘绕着一圈美丽的光晕,似雾一般的露水就在光晕里闪烁。苗望山目光碰上那些闪烁的露水,似乎慢慢地闪亮了起来。
可是他知道像自己这种人,连渴望知识青年看上一眼也是种难以实现的奢望。苗望山心里忽然觉得刚才知识青年的眼角上还有丝不屑的眼神。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厚厚的破衣服,又把头低了下去。
学校的操场上传来了王校长愤怒的喝叫声。同学们呼叫着往学校跑去。
苗望山却落在了队伍的最后边。知识青年为什么不看他一眼?
中午放学回家,苗望山从大门跑进家。苗望山跑到自家桌边,母亲帮他从厨房中盛来一碗白菜饭。苗望山见菜饭中饭粒多于菜了,忍不住问母亲哪来弄来的大米?不是说家里已经没有米了吗?母亲要他不要出声。吃去就是了。苗望山感觉到娘的眼神里似乎担心泄露了什么秘密,就只管低着头吃着饭。
苗望山吃饱了,将碗一推,转到厨房里,娘在灶下烧猪食。苗望山告诉娘他吃饱了,要娘将碗收了。娘却悄悄地告诉他今天大米是张巧巧大姐那儿借来的。借了二十斤。娘脸上喜滋滋的。
苗望山惊诧地看着娘,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庄上大家粮食都不充足。而张巧巧家有粮票,又有钱。可是她不是一直将他咬苗一花的事怀恨在心吗?
娘微笑着说:“那是你们小孩子的事,张巧巧大姐不会放在心上的!她要我不要说出来。赵家娜大妈向她借,她没肯。今天是她自己在外边遇上我问我的。”
苗望山心里嗡嗡嗡里响着许多往事。难道他们不像他心里想的那样嫌弃他吗?他低着头就从后门出去,打算一个人去学校。他好像心里有许多事要一个人静静地理一理了。尤其是他心里生起了一个秘密,一个绝对的秘密,无法告诉他人的秘密。他第一眼看到漂亮的知识青年,就生起了那个秘密。他让那秘密搅得心里躁动着、不安着。他要一个人静静地去吹吹风,让风劝说那秘密安静下来。
苗望山跑出村庄,就从山边的小道跑向学校。到了山脚下,他就往山坡上跑去。
初夏的太阳已经透出强劲的热浪,苗望山感到山坡上有一股热气扑了过来,就干脆脱了外面的长衫,只穿一条黑色的开档裤,两只膀子露在太阳下。他感到膀子让太阳刺得一阵痛痒。又想穿上衣服。可是田里干活的许多汉子就是赤热炎炎的夏天也只穿一条短裤,将膀子晒得黑黑的。他们为什么就不怕太阳晒?那他也不怕太阳晒了。
山上响彻着一片山知了的呜叫声。一声声清脆的叫声,呼叫着苗望山去捉一只玩玩。苗望山准备扑一只山知了。可是他看见一对红色的山知了趴在松树上交欢儿,他心里的秘密又躁动了一下。他蹑手蹑脚地靠上去,就要伸手一扑,山下传来了田山林的唤叫声。后边又传来了王学军的唤叫。他们两家大人表面上友好,暗底里斗着法。而田山林与王学军就是表面上也没有好起来。这两人要是同时上了山,苗望山真不知道如何处置,他们万一打起架来,自己那家也不好帮。
苗望山就丢下知了,一个劲地往岗上跑去。
(二)
可是王学军与田山林两人跑步的功夫远远在苗望山之上。他们腿比苗望山长了许多。他们赶到苗望山跟前。王学军就大声地要苗望山做个总裁,人是从哪儿来的?是从女人的肚剂上生出来了,还是从拉屎的屁股上拉出来的?王学军以为人是从屁股上拉出来的,而田山林以为人是肚剂上生出来,就像地头的瓜一样,结在花的脐眼上。
王学军与田山林两人的话又搅起了苗望山心中的秘密。苗望山知道人是从女人另一个东西那里爬出来的,但他不好意思说那东西。那是个晦气的东西,可是那东西又对他充满了诱惑力。他要是敢说出他也想看看那秘密,一定会让老师,同学笑话成疯子。可他心里就是有着对那晦气的东西的神往感。他上午见到知识分子,就想娶知识分子做妻子,那是个多么漂亮的女人,他就想将来的妻子很漂亮,与知识分子一样漂亮。这只能是他的秘密。他本来想让自己心里的秘密安静一点,让风吹一吹,却让两个小伙伴搅得更加混浊了。他轻蔑地哼了声,以为小伙伴不应当说起这种事,他们还没有到说起这种事的年龄,他哼着就独自往山岗上跑去。
可是王学军与田山林很快就赶上他,要他做出一个结论,王学军要苗望山帮着自己说,人是从屁股上生出来的,与屎一起拉出来的。田山林要苗望山帮着他说人是从女人的肚脐眼上摘下来的。
两人眼看着就要打起来。苗望山忍不住骂道:“你们两个别吵了,烦死了。要吵你们两个都不要跟着我了!”苗望山一声怒斥,两个伙伴静了下去。三个伙伴默默地走着。到了山岗上王学军又要苗望山到魔鬼坞去玩一下再上学校去,反正是午休时间。
可苗望山一声不吭地往学校的方向走去。田山林跟着苗望山走了。王学军一人往另一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回过头骂苗望山:“我永远不要你玩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个狗一样的东西!”
苗望山回头就想抓住王学军狠揍他一顿,可王学军见苗望山要追过去又跑了起来。
苗望山跑了两步就停下不追了。王学军又在前边叫着:“来啊,来啊,我有东西吃喽就是不给你吃!”苗望山拿王学军没办法。低着头,决意永远不要王学军玩了。
苗望山与田山林说着王学军父子俩的坏话往学校走去。他们还在咒王学军父子俩不得好死。俩人咒着就哈哈地大笑起来。
苗望山与田山林来到教室,同学们已经开始午休了。苗一花先占了桌子。苗望山躺在板凳上,苗一花忽然在他眼前晃了晃小手,笑道:“大傻瓜,那个知识青年要来学校教书了。你知道吗?”
苗望山听到这消息,心里一惊,她来学校他的头不就要低得到更低了吗?可他又在心底期盼着知识青年来教自己,他可以每天看到她,看到她,他心里就有一种舒适感,看到她他就会浮想起将来的将来……
可是这天下午苗望山没有看到知识青年来学校。
第二天早上苗望山来到学校却见知识青年坐在办公室里。她果真到学校教书了。不过到学校也不一定教他,苗望山坐到教室中,就巴望着新来的知识青年来教自己这个班。虽然她连看也不愿意看他一眼,可他心里渴望着看到她。还有那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同学们刚刚到齐,程老师就领着知识青年过来了,对同学们说:“以后你们的语文就由王老师教了,我实在来不及,王校长也不再担任你们班的班主任,改为王老师担任你们的班主任。王校长是没有办法才兼任你们班的班主任的,学校里师资缺乏,大家都是超负荷运转的!”程老师说完了,就要王老师做个自我介绍。
王老师站到讲台上,脸唰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她说话声音不高,她说她叫王亦芳,她说着就在黑板上写下她的姓名。
苗望山觉得她的名字很好听。王老师没有说几句话就与程老师到办公室去了。教室中大家议论纷纷,女孩子谈论着王老师实在太漂亮了,世上怎么会有这般漂亮的女子?
王学军与田山林却叫起来,女人再漂亮,也是女人,女人就是晦气的东西。
苗望山知道王学军与田山林他们在撒谎,他们男孩子往往心里喜欢女孩子,却要做出与女孩子决绝的样子。苗望山做不出这种绝情,可他也不敢与女孩一起赞扬王老师的漂亮,说不定就会有人叫,你想王老师了,是的,他不敢这样说,他要是让人发现他内心的秘密,那他就无法抬起头来。
王老师拿着花名册来班上点名了。苗望山只是看着她,在心里捉摸着她是否会对自己的产生偏见。叫到“苗望山”时他也没有听到。王老师是按顺序点名的。她盯着苗望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大傻瓜!”苗一花抢着回了一声。
王老师却指着花名册问:“可点名册上写着苗望山啊?”
班上的同学哄一声笑了起来。欢叫着他就是大傻瓜。
王老师却沉下脸喝道:“别笑!严肃一点!”
(三)
王老师刚上讲台就以她的严肃将同学们震住了。教室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王老师点了名,就用花名册放讲台桌,对同学习们训起话来,作为一名学生首先就要遵守纪律。王老师训了一会儿话,便回办公室去了。而她一会儿就坐到讲台桌上好像备着课。第一节课就是语文课。王老师念出的汉字读音非常标准。在程老师课上能够过得去的,王老师课上就是过不了关。王老师却发现苗望山发音是班上最标准。他的翘舌音读出了字节的应有的气势,他的声带铿锵有力。可是他回到普通的对答中反而有些口吃。一节课由于王老师一再纠正读音,下课铃声响起来还没有讲完。而这天上午第三节课本来是体育课,王老师就说将课程调到体育课继续上,说着才宣布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