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家柳青说过：“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当年红遍大江南北的路遥小说《人生》，深深吸引了刚上初中的我，而路遥在小说的开头就引用这句名言。踏进初中门槛时，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人生》《女大学生宿舍》更是深入人心，成为青少年热议的话题。八十年代初期，我一边在九集镇最好的中学听着老师们的谆谆教诲，一边尽可能地“海量”阅读阅览室的书籍，一边美美地做着我的科普作家梦。
　　 一天下午，我们全校师生集中到梨花盛开的校园空地上，聆听王老师的文学讲座。在我清晰回忆中，那天王老师一袭简洁的黑呢风衣，青春时尚，仪态娴雅，虽然翻开笔记资料，但她几乎不看讲稿，侃侃而谈。她讲到当时风行的电影和小说《高山下的花环》，点点滴滴的感人场景，经她仔细分析、娓娓道来，大伙儿受益匪浅，现场掌声阵阵。春日的暖阳下，芬芳的梨花缀满枝头，看看座位间飘落的花瓣雨，真有春风化雨的意境。王老师又提到徐迟、叶永烈、王蒙等等大师的鸿篇巨制，鼓励同学们假期务必借来看看。后来，她还讲起了坊间传阅的一本连环画，内容是林彪夫妻为子选媳的荒唐故事，在场的同学只当笑料，没谁当回事。孰料，十多年后，我却遭遇到类似的经历，西行逐梦失败成为无法忘却的记忆，更没曾想，王老师和我父母等人鼎力救赎，让我摆脱失意，走上健康发展的人生轨道。
　　 在那多梦的少年时光，丰富多彩的文艺汇演，也是师生一试身手的平台，在庆贺第一个法定教师节联欢会上，王老师在话筒前清唱了《十五的月亮》，中越自卫反击战的报道充斥在各种媒体中，那首歌是最时髦的军歌。联欢结束，许多同学竟然都像王老师一样会哼唱了。无疑，梳着卷发马尾辫的王老师，成了中学生心目中的青春偶像。尽管她已经是年轻的妈妈，讲座和清唱传递正能量，又多才多艺，怎能不成为大家竞相模仿的女一号？细细回味，那是一九八五年，正是表姐一家落户西藏、支边援藏的那一年，边关，难以名状的地方，遥远的西藏，过了十年，我居然为找寻能从事宣传写作的固定职业，和亲戚们在那里待了三年多，其间的辛酸往事上演，这一切仿佛都是冥冥中宿命的安排。
　　 我初中毕业去武汉上学，得知王老师调走后又继续进修深造，走上了行政领导岗位。暑假里有一回在母校遇见她牵着女儿，母女俩身穿蓝色素雅的亲子装，她很关心我的学业，听到我说学的是纺织中专，她非常惋惜，说我怎么没能选到最擅长最热爱的专业，怎么没有进重点高中读书，以我的资质和表现，王老师曾寄希望于我，激励我将来考一所名牌大学。我的确也无法接受当初无奈的抉择，这是父母对我的亏欠，两位老人自责内疚了好多年。
　　
　　 二
　　 接下来是毕业进纺织厂，轰鸣的织布机声、呛人的飞絮粉尘、周围的冷嘲热讽令我心力交瘁。我总想远走高飞，换个环境实现曾经的梦想。表姐和表姐夫工作的西藏地广人稀，正赶上国家制定的加快西部民族地区发展建设的契机，两个表哥两家跟随表姐夫去西藏打工做生意，勤扒苦做赚了一些钱。
　　 可是，两个表哥都遭遇变故。大表哥大表嫂的长子经常往返首府拉萨和地区、县镇之间负责押车跟车、进货送货，一九九二年，他二十岁时不幸溺亡，多么聪明能干的小伙子，即将成家的大侄子猝然离世，是亲人们心头永远的痛。在西藏开百货店的二表嫂红杏出墙，亲属们规劝无效，她不顾十几年夫妻情分，硬是和二表哥离了婚。我妈在老家做媒促成了二表哥再婚，表姐他们非常感激，于是，我把握时机向他们提出去西藏谋个出路。
　　 巧的是，大表哥的二儿子明海在内地家乡求职不顺，又急于跳出龙门，找个稳定体面的差事，也想去西藏碰运气。过去我们把西部边疆想象成大门敞开、机遇多多的好地方，加上听说表姐一家扎根的地方林芝位于川藏公路边，号称“西藏的江南”，林木葱茏，奇花异卉，气候温暖湿润，总之环境不错。虽然早知道仅仅小我两个月的大侄子在藏区溺亡的负面消息，我依然想去赌一把，前方的路没个定数，却有吸引力。
　　 明海比我小三岁，他有进藏长途旅行的经验，我和他同行，家人很放心。七月流火，我和侄子明海吃过我父母的饯行午餐，从九集乘汽车到襄樊火车站，换乘火车到西安，葱茏的汉中丘陵、干旱的黄土高原、宏伟的西安古城墙，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再转火车到西宁。西宁是中国的夏都，一进西宁，高原的凉爽扑面而来，这让刚刚经历酷热的我倍觉新奇。匆匆吃过广场小摊位售卖的牛羊肉面食，我们搭上长途汽车行驶在漫漫青藏公路上。之前听说从成都进藏的川藏公路极其险峻，盘旋在崇山峻岭和大江大河之间，夏季塌方、泥石流不断，经常造成交通中断，我们此行专门绕道西北，兜的圈子虽大，却相对平稳安全快捷，总共用了七天，我们就到达表姐所在的藏东南地区。一路上看到女士们飘动的包头围巾、小孩子别致的花帽，男士的小白帽，印有星月图案的墨绿色幡旗迎风招展，呼吸到的牛羊膻味，这一切提醒我们正在经过穆斯林生活的地盘。昼夜兼程，昏昏沉沉中，错过了浩渺的青海湖风光。
　　 青藏公路是最繁忙的进出藏通道，柏油路面宽阔且起伏不大，路况较好，起始部分穿越逶迤起伏的青山，大片的油菜花地和吐穗灌浆的青稞及小麦地。渐渐地农耕区抛在后面，牧区辽阔的高寒草甸呈现眼前，成群的绵羊，古老的高原脚力——牦牛延续着亘古不变的畜牧文明，一辆辆转场的东风140汽车，被装饰成藏民族宗教特有的风格，这可是出产自二汽公司的现代工业成品被改头换面成这般模样，我们的湖北老乡——大东风牌，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汽车上奇特的造型。一觉醒来，进入柴达木盆地戈壁沙漠，浩瀚的砂砾延伸至远方，偶尔有一两只鹰停歇、盘旋，一簇簇的高原红柳等灌木，顽强地生长在这恶劣的环境里，细小的沙子汇集聚拢的沙漠波纹起伏犹如无垠的大海。再往前，车窗外的军民都穿着厚实的大衣外套，寸草不生的石头山荒凉冷寂，毫无生机的山头堆积着白雪，昭示世界第三极的苦寒。阳光下的藏北草原立刻就会变了脸，一阵阵冰雹雨雪突然光临，牧民商贩各自躲藏到简陋的毡房、客栈。一路上山间、路口、湖边、江畔，几乎都可以看到藏族的传统民间艺术玛尼石，石头上大都刻有六字真言、慧眼、神像、各种吉祥图案，以期祛邪求福。处处可见五彩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源远流长的佛教渗透到高原的每个角落，青藏高原和别处民情风光迥然不同，自有一番韵味。
　　 多年以后回望年轻时进藏的经历，尽管没有顺遂心愿，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但领略到几千里沿途的风情依然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二十年后，许多内地人外国人精心准备筹划几年，或自驾行，或骑行，或磕等身长头，虔诚地用身体不紧不慢地丈量茫茫雪域高原，挑战生命极限，去圣城拉萨朝拜，光顾神秘的藏区。而当初，二十刚出头的我，有说走就走的勇气和决心，领先一步到过世界屋脊。
　　
　　 三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我们初来乍到，要想融入当地很难。表姐他们生活工作的八一镇，是林芝地委行署所在地，位于川藏公路西段，距离拉萨七八百里，浩浩汤汤的尼洋河日夜奔流在小镇边，大侄子殒命的河段，就在不远处两里地的河湾。
　　 表姐夫是文革前华中农学院的高材生，援藏担任林芝地区的高级林艺师，他却没有亨通的官运，遇上地委行署的官员陪尽了笑脸、想尽了办法，也不能安排我和明海顺风顺水地进个旱涝保收的单位。尽管藏区文化不发达，他们还是严苛地设置障碍，不给我们施展抱负的机会。我们只有慢慢等，开头并没泄气而是充满幻想，相信总有机会留给早做准备的人。我和藏民一起织造氆氇呢、藏毯，氆氇呢缝制成林芝贡布地区藏民传统的藏袍，藏毯用来装点藏族家庭座椅、床铺，特别暖和，将近一厘米厚、窄幅、不到两米长，通常卷成筒状携带装运出售。藏毯花纹拙朴艳丽，用全羊毛织成、当地天然染料浸染毛纱，售价不菲，二十年前每块藏毯就卖到上千元，家中藏毯和牛羊数目，都是过去衡量藏民家庭财富的重要依据。又和表嫂他们去苗圃除草、移栽树苗，劳苦惆怅之余，我把进藏路上和八一镇的见闻和感想写成文字投递到《西藏日报》副刊，竟然很快发表了。写稿成了生活里一线曙光，兴许能够改变我的命运。
　　 明海修三轮跑三轮，每天脏兮兮的，他很不乐意。几个月后，他姑父就是我表姐夫让他值班守森林火警电话，外加为林业局打字，极少有时间休息，因为电话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响起来，防火安全责任很大。尽管这样，我们外来人员工资受益依然很低。二表哥和他新娶的妻子不擅做生意，加上八一镇门面租金急速上涨，他们先行一步打道回老家了。大表哥做些零活，陪伴儿子明海待在那里，大表嫂前几年禁不住长子离世的打击在老家没来。憧憬伴随着失落，希望交织着彷徨，焦灼迷茫让我凄惶孤苦，当初义无反顾地离开家乡，无法实现衣锦还乡，更无颜见家乡父老。
　　 地委秘书长的侄女来我表姐家串门，一眼就看中了英俊帅气的明海，她当时没表露，回去几天就请她叔叔秘书长私下向我表姐夫提亲。表姐夫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哪根筋出了问题，客客气气地回绝道，“明海还没正式工作，哪里高攀得上你家侄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以为这是拒人千里之外，秘书长当时脸上没表现出来，打了个哈哈，心里却窝了很大的火。可巧，明海不久又和另一个爱慕他的女孩订了婚，秘书长和他的侄女听说后觉得很没面子。向来说一不二的地委内当家，竟然会让下属给婉言推脱，碰了软钉子，他后来明里收下表姐夫给他的种种好处，暗里故意使绊子，明海招工屡屡受阻。表姐夫后悔不该贸然回绝秘书长一番好意，真正耽误了明海的前途。
　　 也许是表姐夫多次向领导推荐，诚心打动了上苍，地委副书记和他的太太注意到我的文章，认为有灵气，文采好，特意嘱咐表姐夫让我去地委面试。我精神焕发地走进武警站岗的地委行署大门，面对高官夫妻俩审视的目光挑剔的话语，我才明白面试不过是个幌子，他们真实目的是挑选一个才貌出众的女子当儿媳妇，就像高高在上的林彪叶群，要选个上得了台面的儿媳一样。我往回走时失望到极点，究竟是谁的错，父母给我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在残酷的现实跟前，在一手遮天的高官眼里，我只能被淘汰。什么梦想前程，抵不上他们轻蔑冷酷的否定。一次次碰壁，我真是万念俱灰，为什么来到这个鬼地方煎熬？满腔的热忱、希冀化为泡影，没有稳定的职业待在藏地有何用？那八一镇高耸的群山，只能让我感到憋屈压抑。听到我电话里撕心裂肺的痛哭，从小我就是心思太重、心气太高，没有开朗的性格，父母后悔当初草率地准许我奔赴西藏，一旦我精神崩溃将无法收拾。
　　
　　 四
　　 一九九九年初，我又回到家乡。心病还须心药医，父母怕我走火入魔，找到在市委工作的老同学李叔叔，李叔叔职务比林芝那个副书记高一格，他们夫妻俩放下身段，巧言抚慰足以我消除之前林芝面试那次梦魇阴影。而王老师此时在县里担任要职，我母亲以街坊邻居的身份和她聊起我的近况，她二话没说表示会竭尽所能给我办理跨省调动，阻力不小，但是以她的威望能办妥。过去夜不成寐的状况根本好转，好像风雨飘摇中的小船找到停泊的避风港，我周遭疑惧虚妄的幻影很快消失。在王老师家见到他们和蔼可亲的一家，他们说起几年当中曾多次关注询问我的情况，我真觉得沐浴在一片温暖中，异乡打拼的悲苦转瞬抹去。
　　 几个月后，我成了家乡教育战线的公办教师，彻底告别了颠沛流离的漂泊，安居乐业了，有时间也拿起笔写写生活琐记，挥洒文字，铺展才情。
　　 王老师比起十几年前端庄优雅中多了几分沉稳，她以大爱的胸怀，悉心呵护我这忍悲含泪的学子，最初的教育和关注，随后的挽救和感化，为我扫除心灵的阴霾。
　　 我始终以感恩的心态面对这场亲情的救赎，对父母，对李叔叔他们，更对王老师一家。在我年轻时那冲动的紧要的几步，因为他们的亲力亲为，让我绝处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