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燕疯了，她自已却不承认，她总是红着脸和人争辩：“我没疯，我没疯，春根才疯了。”可是没有人相信她。
　　 吴春根是林小燕的男人，是她以前的男人。
　　 林小燕是十七岁时被吴春根娶进门的。说是娶，也就是春根家里摆了酒席请了几桌客罢了。小燕的娘家里是死活不同意的。“就当没有她这个女儿。”小燕的父亲恨恨地说。
　　 吴春根原本是和林小燕同村的林美兰定了亲的，快一年就等结婚了。那年林美兰的妹妹林美英读初三借住在未来的姐夫家里，还拉了同村读高一的林小燕给她作伴一同睡。那时小燕已是十六岁发育得很好的大姑娘了。一次美英还在上自习课，小燕坐在春根的房里看黑白电视。电视里正放着台湾生活片，放到一对青年男女接吻的画面时，春根侧眼看身边小燕清秀娇羞的脸，慢慢伸手去抚摸，见小燕没躲，索性将她拉到怀里来亲。小燕在半推半就中，就完成了她从少女到女人的过程。
　　 几个月后，春根和美兰还没有过夫妻之实，小燕的肚子却大了起来。
　　 美英见没做成新娘的姐姐终日郁郁寡欢，肠子都悔青了，深恨自已不该引狼入室。“母狼，狐狸精！”美英咬牙切齿地骂，气得将小燕吃饭的碗都扔到侧所里去。
　　 林小燕的父亲知道后抡起大拳照女儿身上猛捶，反手扯着她的头发拖回家去。可是小燕趁父亲没注意偷跑出来找到春根，两人躲到春根城里的姨妈家里整整八个月，直到生下女儿丽丽。
　　 在春根姨妈家时，小燕就已经看出春根的花心来。春根是那种见了漂亮女孩就两眼放光的男人。为了转头看美女，春根多次把头磕到电线杆上，有一天春根牵着小燕的手去散步，迎面来了个长发短裙的美貌女子，春根的眼睛就盯着她不动了，一直到那女孩走出好远，春根还是转头对她行注目礼，全然忘了自已还拉着小燕的手。小燕忍住气恼轻声说：“那女孩已经走远了，你还看呀？”春根“嘿嘿”地笑，并不脸红。据说在家时春根就有一回骑单车见路上对面来了个模样好的女孩子，骑过了还转头去看，结果还把自已连同单车一起栽进路边的稻田里去。
　　 林小燕那时就觉得春根是极不可靠的男人，可是自已肚子大了，生米已煮成熟饭，自已除了跟他嫁他，还能怎么样？况且春根的嘴实在就像抹了蜜，只要他乐意，说出的话总是那样让人舒畅。小燕相信，世上没有女人会不爱男人的甜言蜜语的。
　　 婚后林小燕又替春根生了一个儿子。春根在附近村庄做木工活。小燕娘家不认她，她也就不敢过去，一心一意在家养鸡喂猪拉扯两个孩子。
　　 春根是走到哪风流到哪，不断地有人传言，春根和妇女们打情骂俏哩；春根和那谁谁眉来眼去哩。小燕是管不到他的，也不敢管。后来春根勾上了邻村张来喜的媳妇，一张甜嘴哄得那小媳妇直往他怀里钻，两人如胶似漆了几回，结果让张来喜捉奸在床一刀捅得肠子都掉出来一堆。春根被人送到医院住院，那女人还去医院看望他哩，还嘤嘤地哭红了双眼，感动得春根深感那一刀也挨得值。
　　 有那好意的人当面都说小燕太懦弱，小燕就定定地站住，睁了睁她的空洞的大眼睛说：“能怎么样呢？他就这个脾气。为了孩子我不能和他离婚，就只有装傻！”
　　 其实她的心里，跟明镜似的。
　　 可是林小燕装傻还是装不过去。春根吃了那一刀后，老实了一年多，终是狗改不了吃屎，又出了更大的事——他把同村吴屠夫的女儿睡了，还睡大了人家大姑娘的肚子。
　　 吴屠夫的女儿吴香花是个极泼辣的女子，原本和人定了亲的，只是未婚夫家彩礼钱送得不是很爽快，父母便交代女儿不能让未婚夫亲近。结果香花姑娘满身的香气不曾让未婚夫近身闻得一下，却让比他大十多岁的同村春根“叔叔”破了身子。起因是吴屠夫家修房子，他自已要去镇上卖肉，老婆又要下地做事，就让女儿香花陪木匠做他的帮手。春根想到吴屠夫老趁卖猪肉的便当用言语轻薄他的老婆林小燕，心里早就暗暗不高兴。世上就有这样的男人，他自已可以和无数个女人不清不楚，自已的女人却是让人多瞧了一眼都心里不舒服。吴春根就是这样的男人。春根在吴屠夫家做了一个月的木匠活，私下里对他的小助手开着半真半假的晕玩笑，哪知香花姑娘早已怀春，任由那春根花言巧语将她哄上了床。两人都抱着游戏的态度，却不想几个月后香花的肚子里有了反应。吴香花小学没毕业，稀里糊涂地等到肚子里的小生命有了三四个月后才晓得自已怀了孕。这可怎么跟未婚夫家里交待得过去？香花私下里找到春根，声称他不娶她自已就在他家里一刀抹了脖子完事。春根慑于香花的泼辣，也晓得惹急了吴屠夫的屠刀是不认人的，家里又不能面对老婆林小燕，当下两人一合计，趁夜双双私奔了去。
　　 吴春根拐了吴屠夫的女儿跑了。吴屠夫挥舞着屠刀领着两个儿子和十来个本家壮汉来春根家里要人，砸了他家里的彩电和锅碗及一切能砸碎的东西，捉走了林小燕辛苦喂养了半年的三头猪。林小燕一手一个搂着十岁的女儿和七岁的儿子，满脸的惊恐和茫然。
　　 林小燕成了村里人同情和唾弃的对象，她是一个管不住自已男人的女人。大家私下里说：“当初林小燕不也是从别人手里将春根抢来的么？报应哩！”
　　 林小燕就很小心地避开人们的目光，静静地活着，偶尔出门不得不从人前经过时，也是靠一边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去，象一个寂寞的幽灵。
　　 一年半后，春根和香花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女儿回来了。吴屠夫没收了春根所有的钱，勒令他把家里的老婆离了娶他的女儿，才算饶了春根一条“狗命”。
　　 林小燕既不善于撕破脸面来和男人打架吵闹，娘家又没有兄弟来为她撑腰出气，只有让了位。钱是没有分的，孩子一人分一个，春根要儿子强强，小燕要女儿丽丽。四平的瓦房一人要一半。春根和新婚妻子带儿子和小女儿住东房，小燕带女儿住西房。
　　 春根和他的新婚妻子香花恩恩爱爱甜甜蜜蜜，香花喜欢当着小燕的面坐在春根的大腿上，常常闹得林小燕满脸通红。晚上洗澡后，香花就穿着超短睡裙在他们公用的厅堂里翘腿坐着，要么就抬着白花花的大腿晃来晃去。
　　 春根将自已的东房角落里铺了一张小床，拉了块花布隔着就让十来岁的儿子睡里面。晚上香花在春根怀里浪声浪气地叫唤，连西房的林小燕都听得脸热心跳，慌得春根用手去捂她的嘴，却被香花一脚踢下床去。“怕什么？我又不是偷野男人！”香花高声叫道。
　　 第二天林小燕还是把儿子让到西房里睡，夜夜关紧房门，给自已和儿女们的耳朵里都塞上棉花，那东房里传来的声音方才听得不是那么真切。
　　 后来时间长了，又是自由身，林小燕也动了再找男人的心思。
　　 媒婆带来一个比林小燕大十五岁的死了老婆的男人张水明。林小燕看他一副忠厚相，心想只要能贴心会疼人，年纪大些就大些。那张水明果然会疼人，介绍认识第二天就跑来林小燕家帮她做事。正值秋收时节，吴春根满脸堆笑对前妻未来的新郎官说：“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啦！”然后客客气气请他去田里割稻子。张水明在稻田里挥汗如雨不亦乐乎，吴春根反操着一双手在田梗树阴下歇凉，还冲着林小燕挤眉弄眼说：“今后我不但有小儿子给我干活，又有老儿子给我干活啦！”林小燕自知要嫁人就不便再在吴家久留，匆匆地就嫁到了张水明家里。可是张水明的大儿子儿媳都比林小燕小不了三五岁，见老父娶了个年轻后妈回来，心里都不痛快。那大儿媳对林小燕冷嘲热讽不说，还一口一个“少妈”喊得林小燕面红耳赤。一年不到，林小燕又回到了吴春根家的西房里去住。
　　 几年后媒婆又带来一个叫刘黑娃的男人来。刘黑娃长得象一堆炭，从小是孤儿三十好几了浑身是劲可是却连个遮风挡雨的草房都没有，他长年住在村里的大祠堂里。林小燕有意招他进门，怎奈春根和香花调唆得丽丽和强强大哭大闹，小燕也就不敢造次。可是两人一来二去有了情义，私下里做了野鸳鸯。夜里刘黑娃时常摸黑来找林小燕，渐渐地林小燕也有些精神了。吴春根不动声色，却串联儿女在一次刘黑娃夜里又来敲门时，开门迎头泼了一盆屎尿过去，同时丽丽强强大喊“捉贼”，早有准备的春根本家几个汉子扭住刘黑娃就捆住吊起来痛打一阵，直打得刘黑娃皮开肉绽。林小燕惊得张大了嘴，噙着眼泪目送刘黑娃灰溜溜远去。刘黑娃满眼的幽怨却不看林小燕一眼，连滚带爬回到自已栖身的祠堂里躺了半个月却做声不得，从此再也没有去找过林小燕。
　　 林小燕渐渐有些不正常了，常常自言自语，一惊一咋，发作起来，先是摔盘子摔碗，后来趁春根和香花没在时偷偷去拧香花新生小儿的脸蛋，拧得小东西“哇哇”地哭，林小燕就有一种解恨的快感。结果被香花发现了一回，香花和春根两人私下里按着小燕毒打了一阵，把她的头在水泥地上磕得“砰砰”响。那以后林小燕就疯得更厉害了，有时天没亮就起来光了身子在东房门口拉大便，等春根或香花起床后没注意踩到了，林小燕就乐得哈哈笑，见春根又要来打他，就光着身子满村上逃窜，结果又惹来无数厌恶的眼光。
　　 林小燕生的一对儿女，原先小的时候吴香花是不愿搭理他们的。可是如今大了丽丽已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强强也变成阳光帅气的小伙子。而且两人学习都在县中学名列前矛，大有出息的指望。香花当着姐弟俩的面对春根说：“姐姐已经疯了，可怜这两孩子没娘疼的，我们可得加倍地疼他们。”感动得丽丽和强强四眼泪汪汪。
　　 虽然夜里在春根枕边香花会说：“那疯女人一日不死，咱就一日没有安生日子过。”可是当林小燕再发作时，香花也不招惹她了，她抱着小儿子远远地望着，作出一副可怜样子。有时春根打林小燕，香花见看的人多，还会挤过去拉着春根的手说：“姐姐已经够可怜了，你就饶了她吧！”
　　 后来林小燕争气的儿女都在重点大学毕业后得到了好工作，可是林小燕没有享到儿女的福，她总是咒咒骂骂，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没有良心，惹得儿女们也都不喜欢她了。林小燕有时借了疯劲，披头散发歪着嘴涎着脸坐在村子路口傻笑，香花还会从家里端了好饭菜远远地送去大声说：“姐姐，人是铁饭是钢，饭不能不吃呀！”村里人都夸香花有良心，待丽丽和强强回来，大伙又将他们继母的仁爱说给他们听，直感动得姐弟俩差点给继母下跪。至此姐弟俩每次回家，更是加倍地大包小包来孝敬他们的继母。他们都与继母有说有笑，相处融洽。
　　 可是没有人愿意和林小燕说话了，她是那么不讨人喜欢，甚至让人讨厌，她总是喃喃自语。
　　 林小燕愈来愈显老了，一次儿子强强带了同学来家里玩，那小伙子一见林小燕就尊称她为“奶奶”。林小燕伸出瘦得象鸡爪一样的手在那娃脸上摸了一下，放声哈哈狂笑。
　　 林小燕在儿女都回去工作以后的一个夜里，香花的一对儿女也在同村外婆家里玩没回来住，林小燕用一把大锁将熟睡中的春根和香花锁在房里，泼了汽油放一把火把自家的房子烧了。
　　 等到村里的人惊醒了各自匆忙提水来救火时，春根家那十多年二妻同堂的房屋已经大火冲天了，人们依稀听到吴春根和吴香花的嚎哭呼救声，可是没有谁能够进去救得了他们。
　　 第二天春根家的房屋烧得只剩一堆石头。疯女人林小燕也不见了，废墟里也没有找到她的尸体。传闻火光冲天的那个深夜里，有人见到林小燕在一个角落里平静地望着大火熊熊燃烧，火光映在她苍老惨白的脸上，她的眼睛看上去异常地清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