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开学了。
　　 天刚蒙蒙亮，海生背着竹篓，手提小铁铲，和阿母一前一后，来到海边。
　　 大海喧闹了一夜，安静下来。退潮后的海岸，露出犬牙交错，褐黑色的大小礁石，它们三、五成群，连着一片。谁都可以凭自己的臆造，想像为千奇百怪的大海精灵。天涯那端，鱼肚白渐渐显露，与浅滩洼水相映，鳞光闪闪。
　　 渔村人家，祖祖辈辈传下了女人不能?海的禁忌。她们只有等海水退潮，才可以来到附近的海沟、滩涂、沙滩，铲摘那些依附在礁石上的蛤蜊、海螺，或捉拿爬行在沙滩上的小螃蟹、沙虫，或捕捞一些来不及随潮水退去，搁浅在低洼里的小鱼小虾。渔家人叫它讨小海，那是出海男人瞧不上眼，戏称为拾荒的生计。
　　 讨小海的人是越来越少，家里没有拖累的妇女和年轻姑娘，大多都到邻近工厂上班。讨小海，收入没个准，如果遇到刮风下雨，台风季节，?不了门，那就什么也没有。
　　 阿母是个童养媳，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早年，公婆体弱多病，海生也小，阿爸是跑远洋的，一年有九个月是在海上颠簸。全家大事小事，都落在阿母身上，?去工作，阿母想都没有想过。
　　 昨天，趁海水还没涨潮，海生和阿母在怪象丛生的礁石阵里，布下几道拉网。这种方法，就像守株待兔。
　　 海生记得，小时候，讨小海，他坐在小木盆里，木盆的耳环，糸着棕绳，走到哪里，阿母把他拖到哪里。每次收网，海生就激动地飞舞着小手，大喊大叫：“阿母，这里一头，那里还有一头。阿母，快，它们想跑了。”
　　 阿母在他幼声稚气的嚷嚷中忙碌，不用一会儿工功，就装满了二鱼篓大大小小，品种不一的小海鲜。
　　 如今不行了，海滩越来越脏，海面经常漂着油污，空瓶子，塑料袋。这些，都是城里人和大船上抛下来的生活拉圾。孩提时可以看到挂在拦网上的鱼类，越来越少，有时甚至扑个空。但是，网还是照样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
　　 海生举着铲子，顺着缝隙，把那些紧紧吸附在礁石上的苦螺，往竹篓里刨下，时不时地瞟着阿母。阿母把拉网一尺一尺地小心收拢，只有几条不值钱的梭子鱼，几十只大小不一的海虾，在竹篮里乱蹦乱跳。
　　 阿母失望的眼神，让海生看了楚楚心酸，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似的，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阿爸最后一趟出海归来，整个人都变了形，眼框深深凹进去，腮帮陷得好深，原来高大的身躯，只剩下骨骼还没散架。
　　 在海上，阿爸得了怪病，吃什么吐什么。船一靠岸，水手们就把他送到医院，一检查，肝癌已经到了晚期。阿母不死心，怎么也不肯放弃治疗，办了住院手续。经过一段时间化疗和进口药物的控制，病情虽然有了好转，但生命还是处于危险之中，阿爸已经是人世间的客人。
　　 当阿爸得知，为了治病，阿母花去家里所有积蓄，还东编西凑，借了渔村邻里乡亲三万多元钱。心想，自己死了，他们孤儿寡母怎么生活？当天，谁劝也没用，阿母只好流着泪，陪阿爸回到了渔村。
　　 海生暑假回来，和阿爸都不敢相认。海生抱怨地看了阿母一眼，一头扎到阿爸怀里，伤心地话都说不出。阿爸勉强挤出笑容，拍着海生的后背：“是阿爸不叫阿母说的，好让阿海安心读书。”
　　 在一天半夜，阿母把海生唤醒，阿爸示意他坐到床头，手使劲地按着腹部，另一只手抓紧海生的手腕，豆粒大的汗珠，从额头渗了出来。阿爸挤出了最后一句话：“好好读书。”
　　 头一歪，闭上眼睛，再也不看他了。
　　 办完阿爸丧事，海生陪着阿母，天天到海边讨小海。
　　 阿母收好拉网，弯着腰，开始在礁石缝隙里，掏摸那些来不及随潮水退走的叶子鱼。这些叶子鱼就像一张巴掌大，如秋天飘落到水中的落叶一般。
　　 阿母突然“唉哟”一声，手猛地回缩，手背让礁石上长着的海蛎壳，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滴到浅浅的水面，把明净的沙砾都染红。
　　 海生把小铁铲一扔，慌忙跑到阿母跟前：“阿母，怎么了？”
　　 说罢，捧着阿母右手，仔细一瞧，除了手背上的伤口，阿母食指已经黑了小半截。是被海胆蜇到了，这玩艺大小和鸡蛋一样，圆嘟嘟的，浑身长满细如牛毛的刺，被它蜇到，伤口在手指，却整条手臂都在流动性地发麻生疼，非得二十四小时后方可自解。
　　 海生扯下白色体T恤衫的半截袖子，往阿母的伤口上包扎，眼泪落了下来，他好想再说一次：“阿母，我真的不想读书。”
　　 他紧咬嘴唇，不敢吐出，生怕阿母听了，心里也流血。前二天，海生说不想读书，阿母气得快要晕过去。他知道，阿爸临终时,吩咐他好好读书，这也是给阿母的最后遗言。
　　 阿母用左手抚摸着海生的头发，虽然还皱着眉头，却没事地说：“傻孩子，长这么大了，眼眶还那么浅，动不动就哭，阿母?事。”
　　 “一件好好的衣服，扯烂了，回家给你缝上。”边说边把带血的半截袖子解下，塞到海生裤袋。又顺手从礁石边抓起一团海泥，涂抹在伤口，这东西，不但止血，还去毒生肌。
　　 海生见阿母再次弯腰，明白她要干什么，忙制止道：“阿母，我来。”
　　 他知道，有海胆出现的地方，百分之八十有海参，一条活着的海参，在市场，最少也可以卖到百来元。
　　 阿母固执地再次把手伸进礁石缝隙中。
　　 二
　　 到学校，已经是傍晚。
　　 同学告诉他，补习班明天早上注册，下午打扫卫生，后天才上课。
　　 他勉强冲同学笑笑，从行李包里取出阿母腌制的小鱼干，摆在书桌，请他们。然后爬到上铺，躺在床上，头枕着墙，从口袋掏出染着血迹的半截袖子，望着它发呆。
　　 同学们以为他坐车累了，便不在意，围着书桌有吃有笑。
　　 海生心里堵得慌，在大腿狠狠地掐了一下，肌肉都青了，也不知道疼。他在心里暗骂，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如果乖乖地读书，不犯浑，不惹事生非，明年也该大学毕业。
　　 阿爸相信命，贫贱富贵，都是注定的。海生出生不久，他拿着生辰八字，找到码头路边摆了十几年摊的瞎子。瞎子推算，海生是天上的星宿，注定是个状元命。还送给阿爸四句谒语，千叮咛万嘱咐，天机不可泄露，否则，此儿少时坎坷，家有不测。还说，为了算这一卦，自己都要折寿了好几年，会被海神收去。管他说的是不是真，这一卦算得开心，阿爸多给了瞎子一百元。
　　 祖祖辈辈打渔为生，到自己这一代会出状元？阿爸是半信半疑的。海生五岁那年，那老瞎子在半夜里，糊里糊涂地摔下码头，死在海里。
　　 也是那年，还不到学龄，阿爸就把海生送到学校，他相信瞎子的话了。
　　 十七岁，海生毕业于现在就读的中学，以优异成绩，考上西南一所著名理工学院。
　　 学院坐落在城市中心的半山腰，到市区要经过一条一千多米的林荫小径。每当周未，学子们大多都会去市区采购一些生活用品，顺便在省城闲逛一天，天黑才返回。
　　 每当傍晚，总有那么一群社会青年，骑着电单车，三五成群，停在小路二旁，朝过往的女学生扮鬼脸，吹口哨，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虽然不敢过于放肆，但却像一群乱轰轰的苍蝇，让人感到心烦。他们美名为泡学生妹，这些人，都是些省城里有权有势，不思进取的公子哥们。
　　 一个周末，海生和室友回来晚了，在一段昏暗路灯下，一伙人正拦着几个女生疯言疯语，堵成人墙，不让女生过去。海生和室友上去解围，海生护着女生离开，室友却和他们发生了冲突。
　　 “哥们，仔细瞧瞧，哪个裤档裂了，放出这几个龟儿子。”看来他是这伙人的头，穿着名牌，搞个古里古怪的发型，一半白发，一半红发，像个阴阳人，流里流气的。
　　 其中一个室友气不过：“请你把嘴放干净点，别说脏话骂人。”
　　 阴阳头呵呵一笑：“小子呢，骂你又怎么，还敢跟大爷叫板。”
　　 边说边启动电单车，轮子朝室友脚边蹭去，气焰十分嚣张。室友见轮子擦到了自己，也火了，抬起脚，朝轮子踢了一下。
　　 阴阳头叫了一声：“哥们，上呀，不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还以为大爷们是吃素的。”
　　 那几个听到老大号令，蜂拥而上，把室友围在中央，扯来扯去，室友被推倒在地下。
　　 海生送几位女生离开几十米后转回来，看见二位室友吓呆在旁边，动也不敢动。另一位室友躺在地下，其中一个光头正要抬起脚，朝室友小肚子踩去。他急忙冲进人围，把光头拦腰抱起，那光头二脚悬空乱踢，口中叫唤：“老大救命。”
　　 海生一转身，把光头放下，扶起室友，他不想跟他们纠缠，招呼另外二个室友跟上，朝学院走去。
　　 阴阳头气急败坏地喊：“兄弟们，操家伙。”
　　 那伙人一听老大发号司令，抓起搭在电单车头上的长锁链，朝海生追去。海生见势不妙，叫三位室友先走，顺手抄起一根支撑着小树的木棍，亳无惧色，拦在路中心，为室友断后。
　　 渔村人自古都有请武师的习惯，海生从小就和村里青壮年，在武师的教授下学会了几套永春拳。他见对方一伙根本没有练家子的，便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阴阳头带着那伙人，追了上来，飞舞着锁链，海生边闪边退，木棍在地下拖着。不小心，一个踉跄，脚下踩到果皮，滑倒了。几条锁链冲着他甩了下来。
　　 海生心里暗叫不好，失去了优势，只有躲闪，手脚无法展开，寡不敌众。锁链打在地面上直冒火星，若是被抽到，肯定是皮开肉绽，后果不甚设想。
　　 他身子一滚，先下手为强，擒贼先擒王，躺在地上，挥起木棍，朝阴阳头下盘扫去。只听一声惨叫，阴阳头应声倒地，哭爹喊娘，啕叫连天。其他四人，见海生从地面跳起，吓得立马转身就跑：“杀人了，出人命了。”
　　 等到宿友带着老师和同学赶到现场，已经空无一人，只见前方一辆警车闪着警报器，越离越远。
　　 阴阳头被那一棍扫得双腿齐断，还有可能留下残疾。对方聘请了省城最好的律师，非要把海生往监狱送。学院也请了律师，据理力争。一庭审理的结果是，海生见义勇为和防卫过当不成立，因为对方便没有对女学生和他的室友，以及他本人造成伤害和实际性威胁，而受到伤害的恰好是对方。所以，海生犯下了故意伤害罪，有可能面临三年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院方无奈，只好扬言，如果如此判决，公德何在，只有披露媒体，请社会主持正义。这一招挺灵，不仅镇住了对方，也惊动了对方的上级领导，在这位领导的责令下，接受庭外调解。最后的处理结果，院方除了负责伤者的医疗费用，还必须把海生开除，对方就不再追究被告人的刑事责任。
　　 学院没有对海生作出开除处分，只是勒令退学，这样，海生明年还可以参加高考。
　　 海生是阿爸领回去的，阿爸从学院讲述中明白了事情原委，不仅没有责备，反而安慰他，男子汉大丈夫，立世为人，理当如此，这大学，明年再上。
　　 海生有些心灰意冷，对社会的怀疑也越来越多，知识再高又有什么用？最终还是敌不过强权。但父命难违，第二年，海生勉强参加了高考，被本地区教育学院录取。
　　 大一下学期，海生又做了一件荒唐透顶的事，冒名顶替，帮小学到高中的同窗好友林希参加高考。
　　 那是春节前，海生放假，在镇上下车，听同学说，林希服安眠药自杀未遂，就赶到了林希家中。林希住在镇中学，父母都是教师，也是海生的恩师，一个教数学，一个教物理。他们都非常优秀，教出的大学生不计其数，偏偏无法教出自己的儿子，补习二年了，依然名落孙山。
　　 林希还在医院调养，老师见到海生，面带惭色，也不掩饰，坦诚告诉他，林希之所以想走绝路，的确是他们逼的。可是他们也是出于无奈，穷教书匠的儿子，如果不读书，哪来的出路？就是打工，也要凭人情关系。
　　 海生见老师愁眉不展，满脸郁闷，于心不忍，想都没想就出了个馊主意，顶替林希参加今年高考。看着老师一脸惊愕，连忙举例说明，自己学院有俩个学生是叫人替考的。老师为了林希能上大学，终于在迟疑和犹豫中点头同意。
　　 七月底，林希收到师大录取通知书，同时，也被举报了。结果可想而知，林希被取消三年的考试资格，老师和老师在教育局当副局长的学生，受到了最严励的处分。在老师极力袒护和推脱下，八月底，海生也收到了学院的信函，内容是开除学籍，取消当年考试资格。
　　 海生不敢欺瞒阿爸，十一月阿爸出海回来，海生如实坦白了一切，准备接受阿爸暴风骤雨似的暴发。
　　 阿爸自言自语道：“让那死瞎子说准了，真不该请人破解那四句天机。”
　　 阿爸依旧没有责备海生，问：“你几岁了？”
　　 海生不解，迟疑道：“十九。”
　　 阿爸说：“也该懂事了，要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阿爸十三岁就上船，当了水手挣工分了，每天十分。”
　　 海生惭愧地低下头。
　　 阿爸接着问：“还想读书不。”
　　 海生从阿爸那满面沧桑的脸上，想起第一次被大学退回的委屈，似乎悟?了什么，他坚定地点点头：“想。”
　　 过完春节，阿爸带着海生来到中学，报了补习班，学费和生活费用一次性缴完。学校老师和海生都很熟，除了对他意外状况疑惑不解，都知道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本来补习班只收应届高考生，但对海生还是破了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