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法忘却的故乡
一
2007年是文慧来到上海的第三个年头,状况依旧没有改善太多,租住在偏远即将拆迁的筒子楼,拿着不多不少的工资,每天忙忙碌碌的上班下班,浑浑噩噩难得有自己的时间。公司效益不怎么样,可是却时常加班,一般从公司回来,天早就黑了。
远远的一片灯火辉煌,华灯初上的上海真美啊。只是这种美对于一个刚刚加班回来,满身疲惫的外乡人来说,却有一种莫名的心酸。文慧来到上海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三年,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都可以满地跑了。可是文慧不论是在公司还是在街上,依旧被人看做乡下人。本来上海这座偌大的城市,就没有一寸的土地是属于她的。加上她的一口贵州方言,更加让人不会将她融入这个城市。
文慧出生在贵州的一个小县城,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家里种了几亩地,养了一些羊,面朝黄土背朝天老实巴交的过了一辈子,妈妈大字不识一个,爸爸勉强上了三年学。也就能够歪歪扭扭的写出自己的名字,不至于将街上卖服装的地方当成药房。也许就是因为父母都没有文化的原因吧,他们才拼了命的也要把孩子都供养成人,将来好离开这儿,不要像他们一样。文慧是他们村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也是第一个走出大山扎根在上海工作的人,虽然她在公司上班三年了,还依旧是一个小小的职员,习惯了时不时的被领导训斥,习惯了被同事那两个上海本地女孩奚落的目光。可是她依然是父母的骄傲,他们村里人提起她,不论当面或者背后,都是满满的敬意。文慧有时候一想到这些就止不住热泪盈眶,所以这三年在上海能够忍得下所有的委屈和辛苦,哪怕自己过得再艰难,一想到自己背后所承受的一切,也就不觉得辛苦了。
文慧这三年在上海都是省吃俭用,住最便宜的地方,吃最简单的饭菜。就连身上穿的最好的衣服也都是大商场里打折打得最狠的时候买的。文慧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不能像同事那两个上海女孩一样,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一个包包几千元,用着最好的化妆品。文慧舍不得,几千元对于在大山里劳作的父母来说,不知道要辛苦多少个日日夜夜。
文慧这三年来把挣的每个月的工资,自己只留下很少的一部分,剩下的一股脑都寄回家了,因为她知道家里要盖新房,弟弟还要娶媳妇,当年学习一样很优秀的弟弟,毅然决然的放弃了自己的学业,还不到17岁就去邻村的一家砖窑干活挣钱,和父母一起供自己上大学,文慧一想起当年弟弟那瘦弱的肩膀,所要承受的重担,心里就难过得吃不下饭。所以文慧不能懈怠,一丝一毫也不能。
这天回来文慧的心情不好,由于连日加班,忙中出错,将一份给客户的特别重要的文件数据发错了。当时没发觉,直到那个客户电话打到老板的办公室,之后她被那个上海本地老板叫了进来,劈头盖脸的训了半天。容不得她的半点解释。即使这样老板还不解气,在训她的间隙时不时冒出几句上海本地骂人的脏话,老板以为她一个外地人,贵州山区来的一定听不懂上海本地人的语言。可惜他错了,文慧来上海三年,虽然依旧是一口贵州方言,可是在和那些本地人接触的过程中,她还是能够听懂大多数的上海话。文慧静静的听着,无力去反驳,因为她知道在老板生气的时候,若是胆敢顶撞,一定会被骂得更凶。老板骂得最狠的时候文慧也没怎样。可是一转身,出了老板的办公室却委屈的哭了。怕同事看见,擦了擦眼泪,又和没事人一样的上班了。
文慧租住的筒子楼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楼,楼道里没有灯,时不时断电。一到了晚上楼道里就一片漆黑,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文慧的胆子又很小,从小就是,一个人怕黑。之所以住在这里,是因为这里的房租相对于周边设施齐备的公寓来说,便宜了好多。住的久了也就慢慢的习惯了,每天上班文慧都要在包里准备一支大的强光手电筒。那是为了晚上一个人穿过黝黑的楼道用的。这支手电筒被同事文文看到的时候,还笑了半天。说文慧白天来公司上班,晚上兼职做矿工。文慧听了只是笑笑,没有去解释什么。
其实文慧最近还有一件烦心事,不是来自遥远的贵州老家,父母生活虽然艰苦,可是却从来不给她添任何麻烦。每次她往家里打电话,爸爸接电话的时候都告诉她家里很好,什么东西也不缺,挣钱自己存起来别刻薄自己,不要她再往家里寄钱了。每次打电话基本都是差不多的话,再不就是告诉她吃饱穿暖,别着凉。那些所有父母对孩子絮叨千万遍的话。
文慧的烦心事来自于隔壁,文慧租住的是一个二居室的套间,卫生间和厨房是共用的。水电费两户均摊。虽然住在一起,其实平时并无交集,倒也谁也妨碍不到谁。只是上些天住在她隔壁的一个女孩搬走了,据说是回老家结婚去了,以后可能也不回来了。文慧由于连日的加班,每次回来的时候都已经是半夜了,也不知道隔壁租出去没有,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也无心去探问不相干的事。
可是最近加班回来,半夜常常被一阵孩子的哭声弄醒,文慧租住在上海,总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的家,虽然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了,还是不习惯。换了地方就睡不好觉。本来觉就轻,这样半夜又被搅扰,就再也睡不着了。迷迷瞪瞪的困了想再睡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连续好多天都是这样,文慧本来是一个涵养特别好的女孩,所有的不满都不会挂在脸上,可是这样天天下去谁也受不了,终于在半夜又隐隐的响起孩子的哭声的时候,文慧翻身下床,顺手按亮了床头的灯,奔着响着哭声的隔壁就去了。走到门前,刚想敲门,就听到屋里一个女人哄孩子的声音,“妞妞别哭了,乖啊,妈妈知道你难受,妈妈看着你这样心里也难受啊。”说完又隐隐传来一阵女人压抑着的啜泣声。文慧听到女人哄孩子的声音,不知怎么一下就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生病的时候妈妈也是那样,恨不得能够替代自己的难受。文慧心里一软,举起的手却再也没落下来。在狭窄的客厅徘徊了一阵,又默默的回房间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文慧感觉脑袋昏沉沉的,自己也知道是没睡好觉的原因。有时候真想好好躺着睡他个三天三夜,电话直接关机,谁也不理,把那些日子缺失的觉都补回来。可也就只是想想,一想起老板生气时那凶凶的样子,那时不时夹带着的上海脏话,文慧又摇头叹了一口气。
文慧去洗漱的时候正好看见隔壁的女人在厨房做饭。隔壁的女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长相一般,个子不高。穿着一套半新不旧的浅蓝色衣服,散着头发,看神情就知道也没睡好觉,一脸的憔悴,浓浓的黑眼圈还挂在脸上。
那个女人回头看了一眼文慧。开始有些拘谨,不知道说些什么,可是这样四目相对一声不吭,又觉得有些尴尬,就冲着文慧点了一下头,不等文慧说话,自我介绍道:“我是新搬过来的,租住在这儿四五天了,听房东说隔壁住了一个女孩,一直也没见过面。今天才第一次看见你。认识一下吧,我叫施金梅。”
“哦。”文慧仿佛一下才回过神来,在上海住久了,已经习惯了那种互不打扰的生活,即使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见面招呼都不打的人大有人在。以前住在这里的那个女孩,年轻时尚,穿着也漂亮,每天浓妆艳抹的,早出晚归,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的。偶尔碰上了也不和她说话,一侧身躲过去了,该干嘛干嘛。
“我叫文慧,在这住了一年多了,在创世大厦的一家广告公司上班。”文慧一边挤牙膏一边回答施金梅的话。
“你也是贵州人,你是贵州人,是吗?”施金梅一脸惊讶又有些兴奋的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文慧刚说完仿佛一下恍然大悟明白了什么,“是房东告诉你的吧?”
“不是,不是,房东才没和我说这个呢,她只告诉我隔壁住了一个单身的女孩,剩下的什么也没说。我是听你说话的口音好像是贵州人,还有点不确定,我和小孩他爸我们也是贵州的。”施金梅一边说话一边摆手。
“这么巧啊,来上海三年了,搬了好几次的家,第一次遇见贵州老乡,你们老家是哪里啊?”文慧随口问道。
“归毕节市管,毕节黔西县。”施金梅刚刚炒好一盘菜,盛出锅。
“哦哦,我家遵义正安县的。”文慧说完开始刷牙,忙着洗脸准备上班了。
文慧洗漱完毕穿上上班的衣服,拿起挂在墙上的包,推开门就要走的时候,施金梅叫住了她,文慧一愣,以为自己落下什么东西了。施金梅叫她是一起吃饭,说饭都做好了,自己一直都占用着厨房,她没吃早饭就去上班心里很过意不去。其实这样的事再平常不过了,在上海就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人情就冷漠了,几个人合租在一起大多都好像是陌路人,不发生矛盾就不错了。厨房、卫生间都是谁先起来谁用,这个没什么好说的。以前租住在这里的那个女孩大多时候都在外面吃,偶尔在厨房做一顿饭,做完了把自己用过的所有油盐酱醋都收起来,恐怕被人占了便宜。做的饭菜都是一个人的量,做好了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端进自己屋里去吃。其实文慧在上海自己做饭的时候很少,工作太忙了,中午在公司吃工作餐,晚上经常加班到很晚才回来,也就懒得做了。早晨一般都是赶地铁的时候,买点简单的早餐,一边走一边吃。不浪费时间,早晨还可以多睡会,也就习惯了。
文慧谢绝了施金梅的好意,推门走了。在上海这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国际化大都市,除了对象徐军之外还真没有谁这样关心过自己。今天这个相对陌生的家乡人,却带给文慧一种久违的家人般的温暖。
当文慧把今天早上施金梅要她一起吃饭的事告诉对象徐军的时候,徐军在电话那面也为她高兴,毕竟在上海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同是家乡人租住在一起,有事还有个照应,总比一个莫不相识的人好点。在上海这座高楼林立繁华的城市,所有的外乡人,都像水中的浮萍,常常有一种迷茫,找不到自己的根。
二
徐军和文慧认识很多年了,他们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彼此家离得也不算太远,那时都是情窦初开,也说不清到底是谁追的谁,反正两人在一起感觉总有说不完的话,彼此也特有默契,以后就找各种机会在一起。就是在这种不知不觉中感情也在逐日的加深。文慧和徐军都是从正安县一中考出去的大学生,刚走出校门时,都是心怀梦想,对于未来都是充满着希望。
文慧学的是平面设计,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大多都是家长帮着参谋,看看什么行业适合,什么行业有发展前景,毕业之后好找工作。可是文慧没有,妈妈不认识字,活了大半辈子了,去过几次正安县城都是有数的。一走到主街看着车来车往,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爸爸倒是认识一些,只是那本厚厚的《报考指南》无论如何他是看不下来的。记得填报志愿的时候,爸爸嘴里叼着纸卷的旱烟,随手翻了翻那本《报考指南》又放下了,告诉她自己想做什么就自己选择吧。爸爸平时话也不多,棱角都被生活磨平了。记得那天爸爸说完这话就去地里干活了,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没有人给她参谋这些,她未来的路完全靠自己来掌握。
徐军则不同,他父母都是正安县城的中学老师,算是个知识分子家庭。他们就这一个儿子。本来也想让徐军子承父业报考个师范院校,毕业后做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可是徐军那阵正痴迷着一部香港电视剧《律政先锋》,对于里面的舌枪唇剑,对薄公堂,佩服不已。所以偷偷的背着父母填报了律师这个专业。等到父母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了。妈妈因为这事还和徐军生了好几天的气,两天没和他说话。徐军真正接触这个专业才叫苦不迭,哪里像电视剧里一样!整天有背不完的枯燥的专业书,那么多的法律条文不仅要背得滚瓜烂熟,还要灵活运用。好在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再苦也不敢在妈妈面前抱怨。
徐军是个努力上进的青年,毕业之后就来了上海,在一家明远律师事务所工作,开始只是一名见习律师,跟着有经验、办事成熟稳重的律师办案。实践了两年,这月律师资格证终于考下来了,徐军如今已经是一名合格的年轻律师了。徐军所在的明远律师事务所,和文慧工作的广告公司离得很远。加上两个人工作都很忙,虽说都在上海,可是却并不时常见面。可即使是这样,两个人的感情也没有因此淡下来,反而因为不时常见面,相思又浓了几分。
这天文慧上班比平时早到了一会,简单收拾了一下隔断间,忽然发现窗台上的那盆蕙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了。向着太阳,开得那么鲜艳。这盆蕙兰是同事王艳玲拿来的,放在窗台上如今倒成了这间屋里的一处风景。文慧的座位靠近窗台,离那盆花也近,文慧平时照顾的时候也多,时不时浇水,在阳光炙热烤脸的时候拿下来,过了这阵再搬上去,搬上搬下,却满心欢喜,毫无怨言。
一屋六个同事中,文慧和王艳玲的关系是最好的。不仅仅因为她俩都不是上海人,还因为他们都是在农村家庭长大的。靠着自己的奋斗一步步走过来的,不觉中就有一种亲近感,也会有很多共同话题。王艳玲是唯一把文慧当成知心朋友相处的同事,有什么话,有什么苦恼都和文慧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