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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回不去的旧时光


作者:蒋平 童生,811.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570发表时间:2017-06-26 07:41:44
摘要:三叔,一个孤寂的村庄里最孤寂的人,在最需要人关怀的晚年,却遭遇了人间最惨痛的事,丧子,丧妻,内心的痛楚,有谁懂?

回不去的旧时光 生命中有许多值得记忆的时光,偏偏因了某种原因而成为绝唱。正如我的乡村,它曾经那样活力四射,仿佛一个健硕的小伙子,让你看到了生命的蓬勃,然而一眨眼之间,它却已经骤然老去,如落山的太阳,无论怎样不舍与留恋,他终究失去了青春光芒,渐渐没有了往日的生气。老去的乡村里,只有一些年迈的老人与一些无法外出打工的人。乡村里曾经热闹的场景,化作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们每天津津乐道的话题。
   三叔总喜欢坐在村东头的一户人家的外墙根儿,冬天的太阳暖烘烘地照着三叔的脸,他感到无比的惬意。他喜欢早晨八九点钟就坐在那墙根的大石头上吃一锅烟,烟叶的味道如此浓烈,呛得三叔一边抽几口,一边又连连咳嗽。平日里无论三婶怎么叫骂:把肚肠都咳出来呀。三叔依旧我行我素,他往往不甘示弱: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三叔总是用这一句回应三婶。而三婶也就不再多说。其实,说有什么用呀?再说下去,三叔就举例,毛主席也抽烟,不也活了个大岁数?当然,三叔现在人家的院墙外,没有人管他。三叔抽一口烟,两行老泪倒先流下来了。没人管好呀。抽多少,没有人聒噪。没有人数说,可,这日子怎么倒没有滋味了呢?
   三叔又连抽几口。一只羽毛雪白的小母鸡拍打着翅膀“咕咕咕”地叫着从跟前飞跑过去,刚刚停在路边啄食,另一只大红公鸡便乍着翅膀追来,它在母鸡的周围,张开一侧的翅膀“扑扑扑”飞了几圈,飞身骑在母鸡身上,啄着母鸡头上的羽毛,把这只白色的母鸡压下去。母鸡白色的尾翅高高翘起,头低了下去,试图挣脱,但是徒劳。三叔似乎觉出了母鸡的痛,随手捡起一个小石子,瞄准公鸡扔去。“骚货,你个骚货。”那只公鸡受了惊吓,乍开翅膀“咕蛋,咕蛋,咕咕蛋”地一声一声嘶叫着落荒而逃。小母鸡也叫着跑开了。正巧赶来的胖小,立刻说起三叔来:哎呀呀,丫花公鸡惹你了?还扔石头?三叔一脸阴沉地说:“没怎么,我就看不惯,你要怎呢了?”胖小赶紧地说:“看,看,看,怎呢还真急了呢?怎么,老了,比年轻时急躁了?”三叔回答:“我也不急,就是烦。”说着,用烟锅在身边的石头上磕了磕,又使劲儿吹了一下烟袋杆。“没有人管,你自由的,真是,怎倒烦了?嫂子在时,你嫌她麻烦,现在一个人,也烦?”三叔说道:“唉!说书离不了个小段段,擀面离不了个小案案,老婆离不了个小汉汉。你嫂子一走,我一个人灰塌火熄①,有甚情由?”胖小说:“过几天,小翠也去省城看孙子去呀,你兄弟我就和哥你一样样儿的了呀。也是个光棍儿了呀。”“小翠,还会回来,可你嫂子,回不来了呀!”胖小没有再言语,三叔也没有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个人只是一口一口地抽烟。烟叶在烟锅里吱吱地燃烧,地上一个又一个的烟灰团,那浅灰色的烟灰随风一吹,轻飘飘地,一会儿便消失了踪影。两个人坐在墙根,默默地,没有再说一句话。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红砖铺成的大路,容一辆小车通过。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条黄土路。冬天的时候,若干旱少雪,薄薄的浮土铺在路上,人踩上去,鞋子很快有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若起了风,那浮土便在转眼间变成纱帐,裹住了人。这时,脸上,身上便落了一层。特别是眼睛里,鼻子里,嘴里感觉最为明显。风一过,嘴里仿佛被喂了土。但这条路,却是充满欢声笑语的一条路。
   那一年,这条路迎回来了三婶。那时,三婶十八岁,梳着两条麻花辫,碎花的衬衣,蓝色的裤子。三婶不是骑马来,也不是坐轿来,而是担着一副箩头走着来的。走在路上的三婶明媚动人,精干,结实。能吃苦,那便是好媳妇。三叔的眼前仿佛看到三婶一路走来,担着这一副箩头一直走到他家里去。三叔揉揉眼睛,路上啥也没有。三叔就喜欢这样回忆一下,他盯着眼前的红砖路,似乎看到了路上打闹的孩子,走着走着,一个孩子摔倒了,那是他的琴儿吗?还是他的五儿呢?他张大眼睛,哦!五儿,小子就是淘气。五儿粘了满身的土,可五儿不哭。跟着五儿的孩子嘻嘻地笑着,还说了什么,五儿回过身来,那个嘻嘻笑着的孩子立马就倒在土里。两个孩子扭在一起,“牛牛滚蛋蛋②,臭小子,就待见这样。”三叔的嘴角掠过一丝的笑。笑着笑着,三叔的表情凝固了,眼前啥也没有。“唉!”三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抽一口烟,依旧在石头上磕了一下烟锅。
   三叔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路。这条路是村子里中心大路。这条路的旁边围墙下,是一代又一代人冬天聚集的地方。以前,村子里的人们,尤其是男人们,冬天就聚在东头的“仰脑”(窑洞顶),也就是三叔此刻坐着的地方,夏天就在楼院的槐树下。有东头,就有西头。东头是男人的领地,西头的莲奶奶家则是女人的天下。女人在西头莲奶奶做针黹,男人在东头的“仰脑”拉家常,下象棋。男孩子们在路上跑来跑去,赶烧箍③或者互相追逐。有时在大路下方的大队院子里“劈瓦儿④”,女孩子就“踢包子的⑤”“点方方⑥”。村子虽然不大,但相当的热闹。可今天,全村只有十九个人。大概能走利索的不到十个人,其余的便是无法出门的,卧病在床的。三叔和胖小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健康的人。没有年轻人,没有一个孩子,村庄便没有生气。
   三叔呆呆地坐着,胖小也一声不发。寂静得似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人少了,麻雀也好像少了,连叽叽喳喳的叫声也没有了。一只喜鹊飞来,在路边的杨树上“喳喳喳”地叫了几声,胖小讨好似地对三叔说:“哥家,你闺女回来呀,看,野雀的⑦都叫了。”三叔叹了一口气,回答:“不会回来的,闺女们忙,还得给丫孩子们做饭,不时不节,没有人回来,还是儿子靠实,可怜的,我的五儿……”三叔又落泪了。
   五儿,是三叔的儿子。生得高高大大。用现在的话来说,五儿颜值极高。五儿是三叔唯一的儿子,是三叔一口气生了四个闺女之后才有的儿子,那时候,五儿连户口也难上,属于“黑人⑧”,黑人就黑人,孩子白白胖胖的,三叔心里高兴,虽然因为生儿子最后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一台缝纫机也拉到公社去了。可三叔心里美呀。有儿子就有后代。钱,可以慢慢挣,穷,也不怕。三叔那时候走路也要唱两声,尽管是自己创作的不成调子的歌。五儿不喜欢读书,学了木匠的营生,刚二十岁,就领了对象回来。三叔高兴,逢人就说,俺儿,书念得不好,可早早结婚也好,或许俺孙子有出息呢。三叔心里得意呀,村里谁家小子二十岁就娶媳妇了?想想,真没有几个。有谁不到五十就当爷爷了呀?也没有几个。可再想,有谁家不到六十就失去了儿子呢?只有他自己,只有他自己呀!
   那年的秋天,五儿从地里割谷子回来,刚洗漱了,拿着一个大黄梨坐在椅子上,咬了一口,却像施了定身法一样,定在那里,面色渐变。他的媳妇看见,喊他:五儿,五儿,你干甚了?吓人?可五儿没有回应,待走近跟前,发现五儿目光异样,便惊慌地喊来了父母。可父母也一样没有办法。等到六十里之外的救护车来了,五儿也去了。一眨眼的功夫,五儿没了。儿子没了,媳妇走了,孙女儿也被领走了。三叔和三婶从此仿佛做了天大的坏事。好几年连门也不想出。是前生作孽了?还是祖上无德了?三叔和三婶不知道自己的前生到底做过什么,可祖上上推十代,没有犯法的,也没有无德的。三叔和三婶迷茫了。从此,三叔一看到和五儿同龄的后生小子便想起五儿。甚至,一看到大黄梨就想起五儿,就是路边的梨树三叔也是尽量不看。有时人们谈论关于“大黄梨”的话题,三叔也觉得心痛,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儿子。如今,人去屋空,老年丧子,这是怎样的哀痛?而更让三叔痛心的是,三婶也走了。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呀。
   三叔常常眼里噙着泪水。三婶走之前的一个月,还在村子里的服装厂上班呢。她正做着最后的一件衣服,只说了一句: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呢,便离开了服装厂。三婶忽然就不能吃饭了,肚子里难受。去省城检查,已经是胃癌晚期。硬生生地连惊带吓,再加上无法饮食,才一个月,三婶便撒手而去。三婶也走了,一个偌大的院子,只剩下了三叔和院子里的黄狗。三叔在阳光下的墙根又抽几口烟。眼前的红砖路上,只有风偶尔刮过。村子里偶尔有一两声鸡鸣狗吠,除此之外,就是寂静,让人心里发慌的寂静。
   这条路上,五儿曾背着书包疯跑过,那军绿色的书包拍打着屁股,文具盒和笔碰撞着,打在身上,声音有点沉闷。三叔那时站在这里,总是亲切地责怪,看,看,看,就不能慢些?就不会走路吗?跑着跑着,儿子大了,在这条路上,五儿迎接回来了自己的新娘,那可是用了六辆轿车迎回来的,还穿着白色的婚纱。那时候,三叔心底里的兴奋和骄傲,就连地上的蚂蚁也看得到。三叔常说:咱也高升了呀,级别高了,有媳妇就会有孙子,苦些,累些,不算甚。“级别高有啥用?还得多养几口人。”别人这样说。“有儿有孙,一辈子值了。有儿没孙的,还是绝根的。”三叔有儿,也即将有孙,人生也就完美了。
   三叔最喜欢听孙女儿喊:爷爷,爷爷,我要骑马马。三叔便嘿嘿一笑。爬到自己家的土炕上,当一回马儿。孙女儿拍着爷爷的头,喊着:驾,驾,驾。三叔只是嘿嘿地笑。从不觉得不应该或者苦。三婶说:“看惯的孩子,也不嫌腰疼了?”三叔就说:“等我有了孙儿,我还要把他架搂上呢。”架搂,也就是骑在脖子上。三叔可真真地不嫌累呢。三叔是最好的马,指哪里就走哪里。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三叔也会把孙女架在脖子上。夏天摘杏,秋天摘果。三叔不知疲倦。只心甘情愿地做孙女的马儿。三叔最大的心愿是:等有了孙子,孙儿娶媳妇的时候,自己身穿唐装,坐在家里祖传的深褐色的罗圈椅子上,接受孙儿和孙媳妇的叩拜,那时,自己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谁想到,命运捉弄了他,三叔想起自己说的话,直打自己的脸。儿子没有了,孙子也就没有了。五年里,家里只剩下黄狗和自己了。虽然有闺女们,可闺女,毕竟是外人。她们有自己的家,很难回来。
   三叔从墙根下站起,拍拍身上的灰土,叹息一声,“回哇!”“回哇!”胖小回应。村子里的人各自在家,再等多久,也是他们,不如回家。
   三叔推开门,大黄狗摇着尾巴跑到跟前,蹭着他的裤管,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呜呜地撒娇。三叔心里一酸,黄狗呀黄狗。只剩下你和我了呀。三叔想喊一声:老婆子,我回来了,晌午吃甚呀?可话到嘴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寂静,寂静,还是寂静。三叔掀开门帘,用手摩挲着,这门帘是三婶今年夏天刚做的,鸳鸯鸟的图案。三叔看着看着,抚摸着,自言自语,这门帘还是新的,你却不在了呀。推门进去,家里只有墙上那只钟表嘀嗒嘀嗒地响着,锅里没有冒出一丝热气来。
  
   注:
   ①灰塌火熄:方言,家里不生火,不做饭,不打扫的情状或长期无人居住的样子。
   ②牛牛滚蛋蛋:方言,两个人扭在一起玩耍的情形。
   ③烧箍:铁环
   ④劈瓦儿:一种游戏。在空地上竖立一块石头片或瓦片,游戏的双方站在规定的地方,朝这个石片或瓦片投掷石头,打倒竖立的石片或瓦片者胜出。
   ⑤包子的:即沙包。方言,也叫作“金金包”,用六块正方形布片缝制,内装玉米或秕谷。
   ⑥点方方:一种游戏。两个人或两组人进行比赛。地面画出五个或六个方格。把沙包或石片投掷到方格里。按照顺序一个一个方格点跳过。边跳边踢。单脚跳时,无意把另一只脚放下或者把沙包没有按照规定顺序踢的输,然后换下一个人或下一组。谁先跳完这几个方格谁胜出。
   ⑦野雀的:喜鹊。
   ⑧黑人:超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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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乡村也跟人一样,走着走着就老了,老得只剩下东墙根或西院坝几个走不动的老汉晒太阳和老太婆们拉家常。这不,三叔就是村子里走不动的十九个老人之一,他还是这十九个人较为健康的一个,有一多半还躺在床上数楼枕呢。文章将村庄衰老的镜象对准了三叔一家:这条路上,五儿曾背着书包疯跑过,那军绿色的书包拍打着屁股,文具盒和笔碰撞着,打在身上,声音有点沉闷。在这条路上,五儿迎接回来了自己的新娘,那可是用了六辆轿车迎回来的,还穿着白色的婚纱。那时候,三叔心底里的兴奋和骄傲,就连地上的蚂蚁也看得到。三叔最喜欢听孙女儿喊:爷爷,爷爷,我要骑马马。三叔便嘿嘿一笑。爬到自己家的土炕上,当一回马儿。孙女儿拍着爷爷的头,喊着:驾,驾,驾。三叔只是嘿嘿地笑。从不觉得不累或者苦。三婶说:“看惯的孩子,也不嫌腰疼了?”三叔就说:“等我有了孙儿,我还要把他架搂上呢。”架搂,也就是骑在脖子上。三叔可真真地不嫌累呢。可谁想到,命运捉弄了他,三叔想起自己说的话,直打自己的脸。儿子没有了,孙子也就没有了,老伴也走了。五年里,家里只剩下黄狗和自己了。佳作,推荐共赏。【编辑:湖北武戈】【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6251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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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7-06-26 10:39:05
  年轻人追逐外面世界的精彩去了,衰老的村庄里只留下了那些走不动的衰迈老人,看着让人焦心啊!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2 楼        文友:平淡如水        2017-06-26 16:21:56
  祝贺佳作获得精品,祝您佳作不断!
不与他人攀比,只求自己进步!
回复2 楼        文友:蒋平        2017-06-29 14:38:58
  谢谢老师鼓励。
3 楼        文友:蒋平        2017-06-26 16:46:26
  谢谢老师点评,推荐。
4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7-06-26 17:02:14
  恭喜佳作获精,争取更多精彩。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回复4 楼        文友:蒋平        2017-06-29 14:36:54
  谢谢老师鼓励
5 楼        文友:苏一        2017-06-26 20:01:47
  有血有肉有梦想,感人肺腑好文章。造化弄人不可违,推荐共赏旧时光。
回复5 楼        文友:蒋平        2017-06-29 14:37:31
  谢谢老师鼓励
6 楼        文友:冰煌雪舞        2017-06-26 20:29:51
  欣赏精品佳作,祝福愉快!
作品见于《新民晚报》、《羊城晚报》《小小说选刊》《短篇小说》《青年教师》《椰城》《青少年与法》《深圳警察》《燕赵都市报》《北方作家》《做人与处世》《考试与招生》等全国各级报刊!
回复6 楼        文友:蒋平        2017-06-29 14:38:27
  谢谢老师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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