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翟新东被五花大绑，脖子上挂了一块打了×的牌子。
　　 “这就是无情剥削人民的富农分子，翟新东！”一个红卫兵一手死劲扣住翟新东的肩膀，另一只手狠狠按下他的头颅，对楼下的群众吼道。
　　 “打倒翟新东！”楼下，一人率先振臂高呼。
　　 “打倒翟新东！”操坪上的群众齐声怒吼。
　　 “打倒翟新东！”
　　 “打倒翟新东！”
　　 斗完翟新东，接着又把黄三儿、韩晨良、龚旭阳、沈松州等等这些臭老九、地主、右派逐一斗了个遍。
　　 顿了顿，楼上，红卫兵又歇斯底里吼道：“把二流子戴青山揪上台来！”
　　 楼下，操坪四周全副武装的民兵立即跨出两个人来，直奔戴青山。戴青山对今天的噩运早有心理准备，一听红卫兵吼到了自己，急忙两腋架着拐杖，拖着一条残腿，战战兢兢从操坪一角“滚”了出来，嘴里应道：“我……我在这儿，我……来了！”
　　 冲向戴青山去的两个手执钢枪的民兵，将粗手向他腋下左右一伸，戴青山立即被腾空架起，像提小鸡一样被揪上操坪中央的球台上。
　　 静！静！静！
　　 群众一片寂静！
　　 红卫兵口吐飞沫，声嘶力竭地历数楼上、球台上那些“牛鬼蛇神”的种种罪状。
　　 此时是一个秋天！这是一个山谷弥漫寒意的秋天！
　　 稻田里的稻谷被社员们割了个精光，生产队的仓库里却没有几粒粮食。饿着肚皮的社员们听着红卫兵的吼叫，时不时地应着打倒某某某，从高音喇叭传出的刺耳的口号声，一阵阵响彻云霄。
　　 公社批判大会结束后，晚上，翟新东被民兵押回生产队，继续“加餐”。
　　 在队长家里，大队书记唐尚钰手执冒着烟的火棒，当着社员们的面对翟新东狞笑着说：“你不是嗜烟如命吗？今天就好好让你尝尝这烟味！”唐尚钰将冒着黑烟的火棒头伸在翟新东的鼻子底下熏，翟新东顿时不停地咳嗽、挣扎着。
　　 唐尚钰看着翟新东那张痛苦的脸，咬牙切齿地发泄着心中的仇恨，说：“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你家不是有地有钱吗？你老子不是老跟我们家作对吗？几十年了，今天我终于把你搬倒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很快，你家就像庙里的菩萨进水——稀巴烂！所有财产充公，子孙永世不得翻身。你的儿子、孙子、子子孙孙都将戴着‘富农子弟’的大帽子！他们都会对你恨之入骨！在他们心中，你将遗臭万年！”
　　 “我不服！我没有剥削过人！”翟新东低声嘟囔辩解着。
　　 “你还不服?你敢不服！看来，今天还没有把你斗好！妈的，你还不老实！我叫你不老实！”唐尚钰说着，将手中冒着烟的火棒头缩回去，在嘴边吹了几吹。他看着火棒头再次燃烧起来，就一口气将明火吹灭，又狠狠伸在翟新东鼻子底下熏。“啊——啊——！”翟新东几声惨叫！社员们四惊，一看，唐书记的火棒头戳在翟新东的脸上。
　　 唐尚钰听着翟新东的惨叫，心里也一慌。但是，他很快镇定下来，心里兴灾乐祸，嘴上轻描淡写地说：“死不了！哼，老东西！装死啊！不错，你是没有剥削过人。但是，你那个老子不是出租过田地吗？上至大西塔，下到红丝湾，哪里不是你家的地盘？还有几处大宅子，幽滩的磨房！这么大的家业不是靠剥削来的，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那都是我祖辈做生意盘下来的。”翟新东还嘴道。
　　 “我叫你嘴硬！我叫你嘴硬！”唐尚钰听翟新东振振有词，不禁火冒三丈，扔掉火棒头，抡起膀子对翟新东劈脸就是几个耳光，说：“就是因为你家有几个臭钱，把我家好几亩良田都抢走了！”
　　 翟新东当即顶嘴，道：“那是我家老爷子和你家老爷子几个人打牌输的，怪哪个？”
　　 唐尚钰阴阴一笑，说：“哼，怪哪个？就怪你！怪你家那个落世的老东西！老东西不在了，活该你倒霉！就拿你来顶缸！‘父债子还’!你不要觉得自己很憋屈，也不要觉得我心狠手辣！其实，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老子那几辈确实有些手腕，打牌抽老千麻溜顺，生意也做得麻溜火。到了你这一辈儿，你老子谋生的手段，你一点儿都没有学会，打牌也臭。你整天好吃懒做，你打牌倒要叫你老婆给你送饭。偶尔犁回田，你还要叫你婆娘送犁耙到田头。打起你婆娘来，你也从来不手软。好大一个家啊，被你快败光了！斗你，一点儿都不冤！既然你是败家的种，我索性送你一程。我家败了，你家也别想过好日子。”唐尚钰舌如簧，目冒火，越骂越来劲儿。社员们个个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陡然，屋外公鸡叫：“喔喔——”
　　 “谁家养的鸡？胆子不小！竟敢养鸡！”唐尚钰听见鸡鸣，止住了骂声，严厉责问了几句，见没有人回答，不免有些尴尬，便故意咳嗽了几声，使劲朝门外吐了几口痰，随后走出了破屋。
　　 唐书记来到一棵老树下，撒了一泡尿，嘴几张，打了几个呵欠。之后，他又向东方的天看了看，扭头朝屋里吼了一声：“明天都早点上工！”然后，他到走廊上扛起打锦鸡的媒鸟、火铳走了。
　　 大家见唐书记去远了，便陆续散去。
　　 社员李小田搡搡队长杜选墨，喊：“老杜，老杜，老杜……”此时的老杜正在烂木椅上，仰面耷拉着脑袋打呼噜，流着口水。他迷迷糊糊听见小田的喊声，才睁开眼屎眼问：“走了？”
　　 “走了，走了，只剩下老翟了。”小田急忙说。
　　 “哦。”老杜应了一声，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突然，他那魁梧的身躯像塌山一样砸在了地上。小田见此状况，顿时像庙堂里的雕像长草，慌了神。都倒下了！队长还好说，“分子”谁敢沾边?见死不救？小田左右为难！
　　 “唉，”小田叹了一口气，蹲下身，捏捏老杜浮肿的手，又按按老杜浮肿的腿，欲哭无泪，感叹道：“你这是饿地啊!”其实，哪个不是一样？小田愣住了。突然，他想起了鸡，眼睛一亮，急忙拿起竹火把跑到鸡笼边一看，只剩一地鸡毛，老翟把鸡吃了！他直挺挺地躺在那脏地上，嘴角还泛着血泡泡儿，模样十分恐怖。
　　 小田扭头就跑，跑了几步，又踅身回来，朝石臼里望了望，啥也没有。石臼是春上捣野葛粑粑的地方，现在时值金秋，哪里还有那些东西充饥。
　　 小田又跑进老杜的家里，找到了米桶。他拿起破碗使劲在米桶底板、米桶墙上刮，就连虫米都没放过，搜集起来的碎米还不够塞牙缝！小田终于瘫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小……田，小……田……”苏醒过来的老杜在喊。
　　 “哎，哎，来了！”小田听见老杜的喊声，急忙抹抹眼泪跑到老杜跟前，说，“你醒了，我去给你找吃的啊，你等着。”
　　 老杜苦笑道：“哪……哪里还有吃的？”
　　 小田问：“前几天，我不是给你送了半袋玉米，玉米呢？”
　　 “都给马元良了！”老杜艰难地应道。
　　 “都给他家了？这些天，你家里吃的什么东西？”小田憋着哭腔说，“你是队长，大伙都看着你呢，都指望你活命！如果你倒下了，我们怎么办啊？”
　　 老杜艰难地说：“他……他家人口多，又是军属……”老杜断断续续讲到这里，见小田满脸的泪水，便宽慰道，“没事，我……个子大，抗饿。”他说完，又昏厥了过去。
　　 小田见状，使劲摇摇老杜，哭喊着：“老杜！老杜！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吃的，很快就回来！”小田转身就想往屋外跑，老杜猛然伸出粗手将小田的脚一把拽住，喃喃道：“别去！别去！那是集体的……命根子，不能动！”小田拼命拨开老杜的手，也没有听清楚他说些什么，只是拼命地往生产队的粮仓方向奔。
　　 不料，半途中，小田一失足，掉进了水里，没有扑腾几下就上了黄泉路。
　　 这一夜，风很轻，似乎怕惊扰了小田的英魂。
　　 次日，艳阳高照，上工的人们发现，小田安详地泡在水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