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悄然降临。黑丝绒般的大幕上缀满闪烁的星辰，与地面上城市的万家灯火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只有夜航的班机上才欣赏得到的壮美画卷。从纽约开往上海的航班上，几乎所有人都在睡觉，唯有特等舱靠左舷的窗前，贴着一张美丽的脸看着今夜的星空。鬓角几根银丝，眉梢淡淡的细纹，在揭示岁月已经给这个女人留下无法弥合的痕迹。
　　 她叫叶紫苏，美国泛太平洋集团的董事长，今年正好五十岁。时隔三十载春秋，她终于踏上了归去的旅途。望着今夜无比璀璨的星空，计算着渐行渐近的故国，她的心里泛起无数往事的涟漪。
　　 遥远的天际划过一颗彗星……
　　
　　 “山河哥，快看一颗彗星。”
　　 七岁的叶紫苏拉着旁边一个男孩子的手指向天空，满天繁星的夜空，一颗彗星拖着长长的光尾正在飞过去。
　　 男孩子拿着一本厚厚的书，抬起头用手推推自己的眼镜。那眼镜的镜片也是厚厚的，就像他放在膝盖上的那本星象图册。
　　 “很美丽的一个彗星，可惜它不是哈雷。”
　　 男孩子又低下头，去看膝盖上那本厚厚的星象图画册。翻开的那一页上，是那颗著名的哈雷彗星。
　　 叶紫苏不满意地说：“秦山河，虽然它不是哈雷，可它同样美丽，它是我的彗星。你那颗哈雷虽然很好，可是要等多少年才能看到？”
　　 秦山河重新抬起头笑着说：“你不懂。哈雷是最短周期的彗星了，差不多七十六年就可以看到一次。有的人会有缘一生看到两次呢。可是其他咱们肉眼看得到的彗星，不可能再有机会看到第二次了。比如刚才的那颗，我们就再也不可能看到它了。”
　　 他话的里充满遗憾。
　　 叶紫苏却赌气说：“你才不懂。我这颗紫苏星一定会再回来的。”
　　 秦山河发现身边的小姑娘眼睛里出现了闪闪的星光，连忙把书放在地上，掏出一块小手绢，轻轻去擦拭，嘴里说：“别哭啊，是我不懂好了吧。你说得对，咱们就年年来等你的紫苏星回来。”
　　 叶紫苏破涕为笑，拉着秦山河的手，站起来指着天边的明月，说：“好吧，咱们让月亮为证。你，秦山河，保证每年陪我，叶紫苏，来紫苑看星星，一起等待紫苏彗星。”
　　 两个孩子拉着手在月光下起舞。
　　
　　 叶紫苏拉回思绪，用面巾纸拭去眼角的泪痕，又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星空之夜。已经长大成人的秦山河，专程从北京赶来申城给叶紫苏送行。还是那个紫苑的小花园里，两个人并肩正在假山的望月亭里，看着满天的繁星，谁也不想说话，沉浸在那些过去的岁月里。
　　 最后还是秦山河打破了沉寂。
　　 “紫苏，还记得咱们参加高考后说的话吗？”
　　 “记得。”叶紫苏平静地回答。
　　 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忘记与秦山河的每一个约定。
　　 1977年冬天，她和秦山河一起，参加了那场时隔十年之久的高考。想不到叶紫苏因为从小体质就差，在崇明岛又积劳成疾，当他们两个利用高考之前短暂的时间发疯一样废寝忘食恶补到最后时刻，她病倒了。结果，秦山河考上了清华大学，她却失去了这次宝贵的契机。秦山河在她最颓废的灰色日子里，一天也没有离开，甚至多次提出要放弃这次机会，直到最后的那个晚上。
　　 叶紫苏突然变得平静下来，对秦山河说：“山河，你不能放弃上大学，那是你多年的梦想，你在那么艰苦的崇明农场十年，都不肯放弃的天文梦，马上可以实现了。你怎么舍得放弃？”
　　 “我更不想放弃你！”秦山河拉住她的手。
　　 “我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安心读书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学成归来就结婚。别忘记回来陪着我看星星，等待紫苏星归来。再说，明年不是还有机会吗？”
　　 秦山河笑了。
　　 生活是残酷的，当秦山河得到叶紫苏要远嫁美国的时候，不远千里赶了回来。
　　 其实，这几年秦山河，还是多多少少，感觉到了叶紫苏的变化。大约是秦山河进入大学的第二年吧？
　　 先是，紫苏在来信里提到远在美国经商的父亲，一再要求她尽快出国，还说，就是想进一步求学，也应该去美国。紫苏在第二年高考时还是落榜了，正打算最后再考一次。以后又在信里告诉秦山河，父亲的生意出现了问题，导致他身心疲惫病倒了，现在要求她马上出国去。秦山河回信告诉她，让她放心去美国，也可以留在那边求学，自己毕业以后再想办法去美国。紫苏却迟迟没有动身，一直拖到最近，终于提出了自己要出国，希望结束和秦山河的关系。
　　 秦山河闻讯赶了回来……
　　 “你为什么要提出分手？”
　　 “别问为什么好吗？原谅我吧，忘记我，找个好女孩结婚吧。”
　　 “你不想再和我一起等待紫苏彗星了？”
　　 “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想。我唯一的恳求是，忘记我，不要问为什么。”
　　 叶紫苏走了，就这样离开了秦山河，也离开了母国，再也没有回来。
　　
　　 1986年4月。
　　 叶紫苏已经定居纽约七八年了。接替丈夫担任泛太平洋集团董事长的叶紫苏，在纽约时报上看到一则消息：中国年轻的天文学家秦山河，利用中国制造的高倍天文望远镜，观察并拍摄到了归来的哈雷彗星。同时还报道了，秦山河建议成立一个国际性学术组织，专门探讨和研究彗星运行规律。中国建议得到许多国家支持，更有不少国际财团慷慨解囊重金加盟。叶紫苏当即下令集团财务部汇去了一笔巨款，并要求财务严格保密，不能泄露自己的名字和身份。
　　 那天深夜，叶紫苏独自站在集团的摩天大楼顶层，望着星空那些闪动的星辰，说：“山河，你的宿愿终于实现了。我在这里祝贺你。只是我的心愿，属于我的彗星紫苏，却再也不会归来。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没有信守我们之间的诺言，那些从七岁到十七岁，又到二十七岁，整整二十年的信誓旦旦。你以为我真可以在一朝忘记？我心里的苦，谁知道？也许真的只有那颗逝去的紫苏星吧？希望你早已把我忘记，而你却永远在我心里。”
　　 从那天起，叶紫苏始终关注着这颗中国大地上冉冉升起的天文界新星。每当她孤独地站在这里仰望星空，都会在眼前浮现出那些与秦山河相伴的日子。
　　 记得是十七岁那年，两个人头靠头，坐在江边的大石头上，看着星空畅想未来。
　　 “紫苏，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现在咱们有资格谈理想吗？整天在农场插秧薅草，理想就是空想而已。我现在只想可以永远在你身边就足够了，否则一天都活不下去的。”
　　 叶紫苏搂着秦山河的脖子。那只纤细白嫩的小手满是血泡。
　　 秦山河心疼地将手放在自己嘴边吻着，说：“苦了你。你怎么干得了这种农活？”
　　 叶紫苏抓起秦山河的一双手，同样的伤痕累累。
　　 “你不也一样？这是命！”叶紫苏哀怨地表示：“咱们知足吧，毕竟就在崇明岛，离上海很近的。比起那些去边疆和插队落户的同学已经是福气了。”
　　 “你说，咱们还有机会读大学吗？我真想读大学，我想当天文学家，有一天亲自去捕捉哈雷彗星。”
　　 “这是你的理想吗？”
　　 “是我的理想，一生唯一的理想。紫苏，你真没有理想吗？”秦山河扳着叶紫苏的脸问。
　　 叶紫苏气吹如兰，幽幽地回答：“我没有你那么伟大。要问我的理想，就是有一天可以成为你这个天文学家的妻子！”
　　 秦山河低下头，深情地吻着紫苏的红唇……
　　 “山河，你的理想终于实现了，而我早已成为别人的妻子。很想知道那个成为你妻子的女人，是不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叶紫苏在夜空里问着自己。
　　 叶紫苏沉寂在往事的回忆里……
　　 叶紫苏不得不遵从父亲的恳求离开祖国，也离开了秦山河。叶紫苏并没有告诉他，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分手？她把所有的痛吞进了心里，也把对秦山河深深的爱永远埋藏在那里。父亲在美国的生意出现无法逆转的危机，一位故友愿意伸出援手。然而那需要一大笔资金，几乎需要动用对方所有的流动资金。对方是个家族财团，董事会明确提出，除非董事长与对方联姻，否则绝不考虑这样的援手。不得已，父亲只能要求女儿答应这个要求。叶紫苏不忍眼看父亲陷入破产，只能遵从父意，断然斩断情丝远渡重洋。
　　 航班上的空姐优美的声音打断了叶紫苏的回忆。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已经进入中国上空，二十分钟以后将要降落在上海浦东机场，请各位做好准备。”
　　 到了，就要到了。
　　 叶紫苏心里竟会一阵抽搐，终于回来了。三十年光阴似箭，自己已是年华尽去白发冉冉，回望过去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航班徐徐降落，在布满星辰的临晨时分，滑行在浦东机场的跑道上，跑道两侧的灯光像两排星星。天空还是那么美，缀满星辰，这时天已经不再是黑的，淡淡的泛出一层奶白，使得星辰似乎披了一层朦胧的轻纱。今夜星空依旧那么多彩。
　　 叶紫苏走下舷梯，缓缓步行。那种近乡情更怯的心情一点点升起来，步子更加缓慢。她明白自己在国内早就举目无亲，可不知道为什么，心却在“砰砰”跳？冥冥中有个声音，“紫苏，你回来了，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她下意识地追随着心里的声音走着，走出了大厅，走到了机场来港的出口步伐越走越慢，脑海里问自己：“我该去哪里？”
　　 “紫苏，你回来了，你终于还是回来了。”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叶紫苏又一次下意识抬起头，楞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待接机的人群里站在一个男人，戴着一副眼镜，有着很厚玻璃片的眼镜，鬓发花白满脸微笑望着自己。既是那样陌生，又是那么熟悉的男人。叶紫苏怀疑自己的视觉发生了错误，放下手中的皮箱，用力揉揉眼睛，那个人已经朝着自己走来，张开双臂迎向自己。
　　 “我终于等到你归来了。你真是我的一颗难归的彗星。”
　　 “秦山河？”
　　 叶紫苏从梦里醒来，已经被秦山河抱在怀里。
　　 “是我秦山河。”
　　 叶紫苏仰头问：“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知道我回国？”
　　 秦山河笑笑，轻轻揽着叶紫苏的腰，说：“急什么？慢慢回家告诉你。”
　　 “回家，你的家吗？”
　　 “不，你的紫苑。”
　　
　　 又一个星空灿烂的夜晚。紫苑里的紫藤花正在怒放，清幽而芬芳的香气弥散在整个紫苑。
　　 秦山河陪着叶紫苏站在望月亭里。
　　 叶紫苏刻意不去看身边这个朝思暮想的男人，望着星空淡淡问：“你是不是应该好好给我解释一下？”
　　 秦山河伸手去揽她的腰，却被叶紫苏轻轻一推，说：“没有解释明白之前，你似乎没有这个权力？”
　　 秦山河却用更坚决的动作揽过去，说：“解释以后我的权力不仅如此。”
　　 “嗯？什么意思？”叶紫苏终于回过头，在秦山河怀里望着他的眼睛问。
　　 “第一，我至今是单身汉。第二，我知道你现在也是单身女人。够了吗？”
　　 叶紫苏迟疑了一下，又说：“够了。可我想知道的不仅是这些。起码我想知道，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是单身女人？”
　　 秦山河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上面的字迹叶紫苏却一眼就认出来是父亲的笔迹。
　　 “我父亲生前写给你的信？”叶紫苏充满惊诧。
　　 秦山河点点头。“你自己看吧。”
　　
　　 “山河，请原谅。我是个自私的老人，在我就要离开这个人世之前，还是决定把真相告诉你……”
　　 信中老人满怀歉意，把当年叶紫苏去美国的原委说了出来。老人经商失败面临倾家荡产的时候，有人同意援手，却有一个苛刻的条件，要求老人把女儿嫁给他。这个人是泛太平洋集团的董事长，一个年龄比紫苏父亲更大的老人。叶紫苏不忍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破产，便同意了出嫁。这就是当初叶紫苏毅然决然斩断情丝赴美的唯一原因。老人在信的后部分叙述的内容，更是叫秦山河难以置信。叶紫苏出嫁不到两年，丈夫美籍华人罗约翰，泛太平洋董事长溘然辞世，把巨大的财富处置权完全委托给妻子。罗约翰的前妻早年去世没有留下子女，唯有家族有几个子侄，按照美国法律享有一定的继承权。罗约翰之所以坚持要自己嫁过去的目的，就是让她继承自己的全部财产。叶紫苏再三追问父亲与罗约翰的关系。父亲才告诉她：很多年以前，还是他在美国刚刚立住脚跟的时候，在街头救下潦倒不堪走投无路的罗约翰，并资助他东山再起。若干年后，当紫苏的父亲需要援手的时候，罗约翰却因为家族的规则不能给他资助。罗约翰自知命不长久，一旦辞世所有产业将由家族处置，除非他在生前再婚娶妻，而按照美国法律，妻子享有财产全部继承权。罗约翰得知老友在国内有个女儿时，想到了这样的方式。罗约翰临终留下一份遗嘱，规定叶紫苏无论是否再婚，都有权享有和处置他的全部财产。紫苏在丈夫去世之后，向父亲表示自己不会再考虑婚姻问题。紫苏妥善处置了罗约翰留下的全部财富，除去泛太平洋集团外，将他的其余财产全部分配给了罗氏的其他继承人。她的做法极大赢得了罗氏家族的好感，使得以后的事业蒸蒸日上，却始终不肯再考虑婚事了，而且要求父亲不要让国内的秦山河知道任何消息。故而，老人直到去年感觉已经不久人世，才千方百计打探到秦山河的地址，寄去了这封信。
　　 秦山河默默等紫苏看完父亲的信后，问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