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虽然是车祸，但她死于胃出血。
　　 我来到她的寓所，空气里面弥漫的都是熟悉的味道，已经哭不出来，她的枕头底下，压着一本厚厚的记事薄，我翻开，扉页上写着几个大字：遗书——写给小希。
　　 “小希：
　　 今天是从你家搬出来的第二天，我有预感我会突然死掉，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怕没有机会，就每天写一点。我不会自杀，怕你瞧不起我，你说过自杀的人都是懦夫。你那么沉迷于文学，又神经脆弱，我不是太了解你心中的难过，但不管怎样，不可以自尽，你不可以自己瞧不起自己。这本记事薄里夹着一张银行卡，大概有十几万，密码是我的生日。你一直想开个书吧，我知道这点钱不够，你再贷点款，就叫‘米希书吧’好吗？一定要答应我，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我明天就要去酒吧上班了，还是跳艳舞。好久不跳了，不知道会不会被老板炒掉。情绪又开始乱了，不知道怎么写下去……
　　 客人们都说我跳的很好，有很多人送我花环，但是没有人像你那样告诉我我是天使。我知道台下那些男人的目光只看得到我的胸部、臀部和…，他们甚至不看我的脸，还有那些女人，她们一边喝酒一边用眼角余光鄙夷地瞄我，酒吧的服务员也看不起我，我都无所谓，我还可以笑着陪他们喝酒。我进包厢，陪每个包厢里的客人喝酒，他们把钱塞在我的胸衣里、内裤里，然后我笑着对他们说谢谢或者陪他们睡觉。我就是一直都这么工作的，我从来不敢告诉你真相，因为你说我的舞蹈是艺术你说我纯洁。我不能让你知道这些事情，我怕你骂我贱，我总是对你说，我可以保护我自己。我想要让你觉得我是真的纯洁。”
　　 七年前，我还是个大四学生，怀着好奇和忐忑跟着几个哥们第一次来酒吧，第一次看到真实的艳舞，第一次见到米米。时至今日，那景那况，不能忘。那是怎样一个喧嚣的世界！音乐震耳欲聋，灯光迅速地明暗交替，乐队主唱疯狂嘶喊，舞池里的男男女女跟着音乐的高低起伏剧烈地扭动肢体。她穿着白色蕾丝的文胸和极短的短裙站在舞台的最高处起舞：长至脊背的调染的直发随着她的舞动甩来甩去，挡住她的脸，看不清楚她的五官，可依然感觉得到她脸部轮廓的美，她没有笑也没有看台下的人群。平坦的肩、丰满的胸、纤纤的腰、挺翘的臀、长长的胳膊长长的腿，无可挑剔的美。我知道她的一舞一动都展示着让男人肾上腺素迅速上升的性感，而我却觉得在舞台上专心跳舞却没有笑容的她是最美丽最忧郁最纯洁的天使。我对着满脸汗水的她说“你像天使一样纯洁”。
　　 我从来都觉得米米是真的纯洁，虽然我也从来都明白，如玫瑰般美丽的她，灿烂地绽放在每一个人面前，没有多少人能禁得住它的诱惑。而“你还在重庆上学时，我就那么那么地喜欢你。你送我成语词典，你从你们图书馆不断地借书送到我的寓所，《简爱》、《茶花女》、《复活》、《情人》很多很多，《三毛全集》那么厚，我怎么翻也翻不完。你说你好羡慕三毛可以过那样自由的生活，说这个世界有很多奇妙的地方，赚到钱后带我去旅行。你还说谁都可以拥有爱，又穷又小的简都可以，像我这样的漂亮女孩更可以。我有多么地感激你，带我进入灯红酒绿的酒吧舞厅和贫穷落后的乡村外的另一个世界，你告诉我我可以拥有爱…
　　 我记得有一次我跟你讲小时候偷家里的鸡蛋吃被妈妈发现挨了一顿打时，你哭了。有条件上大学的你肯定觉得我很可怜很委屈，其实，小时候挨打挨骂是常事，肉体的疼痛我已经忘了，印在记忆里的只有烧鸡蛋香喷喷的味道……”
　　 我以为我没有泪了，我的眼泪又滴下来。我无法告诉她我不是在同情她，我是在可怜我自己。米米从来不知道我也来自农村，我的家里也有五六个孩子但只有一个男孩，我也偷吃过母鸡刚下过的蛋，比米米幸运我没有被发现。我的母亲也最宠我的弟弟，家里所能有的好吃的都只给弟弟。我的父亲对我们也冷淡，不同的是，父亲是个小学老师，虽然不能脱俗重男轻女，但他知道教育的重要性。我拼了命的用好成绩去换取父亲的注意和父亲的关爱，所以我上了大学，肩负着感情和物质的债务。
　　 她理所当然地以为能上大学的我，母慈父爱，衣食无忧。
　　 “…你毕业后去上海的那四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当着你的面，我只字未提，因为说不出口。我谈过两次恋爱，第一次还跟我几乎放弃的梦想有关。我辞掉舞厅的工作，穿上我最漂亮的衣服，带着我用笑脸和身体换来的介绍信义无返顾地奔往广州。面试的主评委S是一个我崇拜已久的男模，我常在电视上看他的走秀。他不顾我苍白的简历，告诉我我可以留下。我当时都激动的快哭了，我很想立刻告诉你，可是还有一个月的观察期。那一个月我每天第一个到公司最后一个离开，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练很多遍，你知道我有多想争取那一次机会。S是我们的教练，我以为我碰上了你跟我讲的‘伯乐’，可是我用我全部的激情和感激去爱他，换回的却是一封辞退信、一句‘龚老板（给我介绍信的男人）说得没错，你的床上功夫果然好’和三千块人民币。太难堪了，小希，这是我的初恋啊，我多想去找你，可是我要怎么对你说…
　　 那是彻底的幻灭，我回到重庆换了一家酒吧上班。我的心是空的，我的世界也是空的，我和不同的男人发生关系，不是因为钱，虽然他们会给我钱。酒和男人都在燃烧我的身体。我的胃频频出血，医生说再这样下去我会把命送掉。…”
　　 我的心像刀扎过一样痛。没有谁比我更了解米米的梦想，自从她知道自己是个漂亮高挑的女孩时，自从她十四岁从她打工的家乡小镇上的饭馆电视机里看到模特走秀起，她就幻想自己哪一天也能登上T形台。为了这个幻想，十七岁那年，她拒绝镇上最有钱人家的提亲，揣着200元钱逃到重庆，说逃是因为家里没有人知道。
　　 十七岁的她，站在重庆最喧闹的酒吧高高的舞台上跳艳舞，她知道台下的男人女人都看不起她，但无所谓，她依然开心地跳放纵地跳，她想你们无论怎么鄙视我，视线却始终被我牵引可是你们休想得到我，当然支撑她的最大动力是她觉得总有一天人群中会有一双慧眼看到她内心的梦想，然后栽培她。这种状态持续到她毫无知觉地失去她的第一次，过程很老套。她终于明白自己已跳入火坑，她在火坑里灼热难忍，抬头往上看，岸上已是熊熊大火，她回不了头。她多么傻，让自己陷在火坑里期待梦想成真，可是她说，一无所有的我，只能这么傻。
　　 她认识我时二十一岁，她说，等的太久了，没有耐心了，不再抱有希望对自己比较好。我心疼她每天喝酒伤身，劝她离开。她说，做不了模特，可也不可能再去端盘子拖地了。
　　 “小希，这样破碎的我居然仍然相信自己会拥有爱情。我没有简的坚强勇敢所以我遇不到罗彻斯特，可是我以为我是玛格利特，会遇见拯救我的阿尔芒，我遇见H，他说你离开酒吧，我养活你。我问为什么，他说我爱你。我就这样相信他了，不顾一切投入他的怀抱。我想我是太需要爱了吧，我的灵魂空荡太久。我以为，他有家有孩子，就不会发生茶花女最终的悲剧。为了爱他，为了能和他对等，我偷偷学习经营，我帮他打理一家精品专卖，我想用才干、利润而不只是身体去回报他的爱，我不只要她爱我，我还要他的尊重。小希，我太贪心了吗？我接手几个月后就亏了好几万，可正当我满心愧疚时却发现是他故意让人进的假货……他并不想让我帮他……”
　　 傻傻的丫头，他从来没想过要和你对等，他爱你的前提就是你必须放弃你的尊严做他的附属品。他有财富有地位有家庭，怎么可能让你在他的世界里抛头露面？
　　 “…我在重庆呆不下去了，我必须去找你，不然我会心痛到死掉，我还不想死…”
　　 相隔四年，米米在上海浦东机场的出口与我拥抱，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累了”。这些年，我们只见过几次，每次都很短暂，无法像学生年代那样肆意。虽然一直都联系，但毕竟是两个时空，她经历的事，她不说，我无从知晓。就像我经历的事，我不说，她也无法知道。
　　 她的浓妆掩饰不住眼神的空洞和疲累，我不知道冷气流来自哪里，但我明白暴风雨一定经过了她那里。而我，经历了求职的辛酸、梦想的幻灭、老板的挑剔、地下室的黑暗种种，日渐稳定，工作之余涂涂鸦，发表在喜欢的刊物上，算是祭奠我的作家梦。也谈过几段感情，无疾而终，说不上伤痕累累，有点疲倦是真的。
　　 “…你对我的恩情我要怎么还呢？你虽然在上班，却从不会忘记让快餐店里的人送快餐到家，还有各种甜汤，送外卖的小兄弟告诉我这是营养配餐，养颜养胃。你每天下班都会记得带礼物给我，发卡，书签还有各种小吃，我做了什么值得你这样对我好，你心爱的藏书你收集多年的书签都任我翻阅，你还让我睡在你身边，可是你曾经说过高中之后你就只习惯一个人睡，就算是最冷的冬夜，也是这样。你带我参加PARTY，见你的同事，你的朋友，我知道你的用心，可是我不能告诉你我已心力交粹，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只想呆在有你的地方……”
　　 米米，我把她当作自己来珍惜，又怎么会介意她睡在我身边？
　　 “…小希，我真的好自私，我做了一件最自私的事。我竟然跟昊说你是双性恋，让他离开你。我好坏啊，我怎么可以这样坏……
　　 你和昊开始交往后，我的内心就一直不安，我害怕你跟着他走，那么我又是一个人了，我做了多么傻的事。还好昊仍然爱你，昊说因为爱你所以原谅我的无礼，他真的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而我却必须离开了，不然我会不可控制地做出一些事影响你的生活。
　　 昊没有出现前的日子，白天你上班，晚上有时加班有时熬夜写稿，不能常陪我，你害怕我寂寞总是对我说抱歉。其实，我打扫房间、看碟、吃饭、睡觉等你回家，每天都很快乐，我的心满满的暖暖的，我不空虚，我不需要T形台，不再想做模特，所以我欺骗了你。我知道那是你费尽全力为我争取的机会，我去了，却没有试镜，我恳求对方帮我撒谎……”
　　 我以为，她没有工作，不认识我以外的任何人，呆在空荡的房间里，面对嘀嘀嗒嗒的时钟会很孤独很寂寞。我用尽一切我能用到的关系网为她找到一个试镜的机会，她却生硬地拒绝，她说我嫌弃她要赶她走，我的委屈化作不能自制的眼泪源源不绝。半夜，她抱着我说抱歉。
　　 试镜的结果我很快就知道，可试镜的经过却在很久很久后的今天才知晓，久到我想责备却在尘世中找不到她。
　　 “…那段时间我都没有物欲，我穿着淡淡的衣服化着淡淡的妆和你一起逛街，一条10块钱的小摊丝巾足以让我雀跃。以前，我只逛大商场只进品牌店，几百块的香水，几千块的靴子，我从来不在乎，因为唯有这样，我才感觉得到一点快乐。
　　 这不到一年的时光，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充实最幸福的日子，我的胃病一次都没有发作过，我多想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我们白发苍苍，可是昊来了，我必须要走了……”
　　 米米和我在一起生活了十一个月，突然要搬出去。
　　 她说：小希，和昊结婚吧，我必须回到我过去的生活。我不是你，我不能坐在宽敞明亮的写字楼上班，整天呆在家又太寂寞。你理解我的。
　　 我无能为力，我只能睁着眼睛看着她又一次跳进火坑。我以为，我不是个男人，没有办法给她终生的依靠和幸福。我只有请求她留在这个城市，她说好。
　　 昊闯进来之前，我感情世界的门关了很久，那段时间我和米米惺惺相惜，日子很平静并不觉得寂寞。执着如昊，抱着红玫瑰站在‘门’外持续温柔地等待。我的防御终于崩溃。
　　 我以为，米米举起酒杯祝我们幸福，她的心中也充满幸福。而她的幸福，她笑着拒绝，我知道甜甜微笑的她吸引过很多宴会上的朋友。我不能劝她接受，她有她的想法她的自尊她不可触及的往事。
　　 “…昨晚你又来酒吧看我，我站在吧台和你说话，好多人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们，还有个该死的混蛋过来调戏你，我都气坏了，我找人揍了他一顿。我很想跟你说以后别来了，女人常泡吧不好。可是我怕说了你就真的不再来了，所以我说如果来就和昊一起吧…你塞给我的胃药，我天天吃，可是没有用，我的胃还是痛…
　　 小希，你好久没来了啊，工作很忙吗？还是你已经忘了我？不会的，你不会这么快忘记我的……
　　 我离开你家有多久了？快半年了吧，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还有多久才天亮，喝了好多酒，胃疼得我睡不着觉，我吐了很多血，小希，我好害怕……
　　 你有六天没来了，我想你，小希，我这个样子没法去找你，太多人认识我。你怎么还不来啊……
　　 你终于来了，一个人，你说舞台上的我还是那么绚烂，你说我还是那个最美最纯的天使，你还说，你打算结婚了，请求我做你的伴娘。我知道我应该替你开心，可是我心里好难过，你的家，我彻底回不去了，结了婚的你，会把我忘掉吗？……”
　　 那天晚上，我答应昊的求婚，赶去告诉米米，要她做我的伴娘。她笑着祝我幸福，可是不肯做我的伴娘。我知道她在介意什么，她怕影响我。我用我们的友情威胁她，我想和她一起进教堂。
　　 “…我有二十多天没见你了，准备婚礼很忙吧，我竟然不能帮你，我想你，小希，我好想你，小希，你知道吗？你也在想念我吗……”
　　 米米没来得及参加我的婚礼，在离开我的第292天，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走出米米的房间，昊等在外面，又是冬天了，寒风吹乱他的头发，我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我不是双性恋”，“我知道”，“如果我是呢？”他转过身，低下头吻我，“我爱小希”，我抬头看他温柔的眼睛，眼泪又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