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陈局长终于正式退休。起初他觉得退休生活不错，每天早上他都睡到八点钟才起床，那时老伴早已出门锻炼。就连一岁多的小孙子也早早地吃过早饭，被保姆小李抱到小区里与其它的小宝宝开“晨会”去了。
　　 没有退休之前，他经常忙到深更半夜，早上六点又匆匆起床。一般七点钟到单位，在食堂里吃点简单的早餐，就进办公室工作，有时早餐后直接赶赴会场。上午通常要忙到十二点半左右才吃上午饭。中午他会在办公室里的长沙发上小睡一会，这一天中唯一的休息时间也常常被各种电话占用或中断。下午还是工作，会议……一直延续到一天结束。现在好了，没有开不完的会议，也没有批不完的文件，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可做可不做，就算是一拖再拖，也不会被人催促，被人指责。一直悬在头顶上的那座无形的“五指山”消失了，没有这座大山后，颈椎也不再那么酸疼，血压也降下许多。尽管每天还是要吃一片降压药，但感觉药片开始有了效用。自从得了高血压后，医生已给他换了六、七种降压药，那些特效药总是吃吃便失去了疗效。不知为什么，那血压总是跟玩似的一路飚升，每天服下的小小降压片在血压的压力下总会消融得无踪无迹。每三个月一次的复诊，已成为他与医生定期的惊心之旅。
　　 他在办公室里放了一台血压仪，只要觉得不舒服，就用它测量一下。可是每测一下，血压仪就会显出一个让人心惊的数字，那时向上狂跳的已不仅仅是血压，还有心脏。他每每看到持续上升的血压，都会将手放在心脏处摸一摸，生怕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突然“挂掉”。想到自己就算在工作时间里发生这样的不幸，估计也不能算作“因公殉职”，就觉得死得不值，死得无意义，死得不甘心。想到这里，陈局长总是一阵苦笑，尽管身体的状态不好，又无可靠的医治办法，他也不想离开自己的位置。他非常看重自己的事业，更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只要能干一天，他就坚持一天。
　　 终于坚持到六十岁整，组织上安排好了他的接班人，当他最后一次走出办公室时，觉得自己的血压正在瞬间迅速地下降。他的手脚冰凉，大脑与身体已被掏空。恍惚间只有这身皮囊走出办公室，而其它的则被永久地留下了。
　　 第二天，他在家里睡了一天。第三天，去医院复诊，这次居然血压正常。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成功地控制住他体内的血压狂魔。他与医生从未如此高兴过，他们握了三次手，才稍稍平复激动的心情。从医院出来后，他觉得一切都值得了，不再工作却换回稳定的血压，可以算作命运的一次公平交易吧。接下来的一个月，他先将自己的小书房好好地整理了一番，还支起了一个专门下象棋的小桌子。下象棋是他唯一的爱好和消遣，现在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钻研棋技。他要跟邻居“老李头”，还有老同学“高一手”，或许还有其它爱好象棋的老老少少统统切磋一番。他甚至决定要在象棋事业上再创事业的新高峰，为推动中国象棋走向世界做出贡献。就日常而言，他要普及象棋教育，搞一个象棋俱乐部，从娃娃抓起，发现和培养出中国象棋的好苗子。对于下象棋他还是很有自信的，虽然过去工作繁忙，不能像“老李头”和“高一手”那样每天杀上几盘，但是自己的棋艺甚高，在棋友里号称“常胜将军”。现在这个“常胜将军”将重回棋场，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陈局长望着棋盘上的棋子独自乐着，他已经发出邀请，只等着看棋友们面色惨白，弃甲负驽时狼狈的样子。
　　 每当这时，妻子总笑他自大好胜。她总对他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别那么好强”。可他从来听不进去，反而攻击她是“头发长，见识短”。可是在接下来的棋局里，陈局长不但没尝过一次胜利的滋味，反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搏杀中被对手“教训”得惨不忍睹。这连连败局把他完全搞懵了，那些往日的辉煌战绩变得让人生疑。直到一次他在送别棋友后，听见他们小声说了一句“老陈从来就是一个棋娄子”。他的血压一下子冲到了历史最高点，那刚刚显示出威力的降压药片再一次无力地败倒在那凶猛的血压狂魔的魔爪之下，不再保护他，结束了他认为的人生的公平交易。他终究病倒了。
　　 陈局长住进了医院，只有老干部处一个同志和工作时一直为自己开车的驾驶员来看过他。病房里静得出奇，好像所有人都不忍打扰他的休息似的，退到了看不见的地方。现在，他躺在病床上，连一只来窜门的猫也没有。趁家人都不在的时候，他忍不住流下眼泪。眼泪这东西自他成年之后便不知它是何物，现在人老了，居然又爱哭了，这使老陈觉得几十年跟白活了似的。
　　 妻子已退休。她过去是大学老师，大学时代与他也是同学，退休年龄一到妻子麻溜地办好退休手续，那感觉就像小孩盼着暑假，她那高兴劲真是没法形容。当时陈局长正处在事业的巅峰期，他根本没有精力和时间来陪伴妻子，原以为妻子会寂寞失落，甚至抑郁寡欢。可是没有想到，妻子从太极玩到瑜珈，从戏曲玩到芭蕾，近来又迷上了广场舞。她每天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去年儿媳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后，妻子更是忙得跟机器人似的。现在自己总算是退休了，妻子却忙得与他说会闲话的空都没有。要知道在过去，她是多么的依赖自己，她就像一根蔓藤绕着他这棵大树不离左右。那时他觉得单位需要他，工作需要他，最重要是家庭需要他。被需要的感觉使他有一种责任感和自豪感。
　　 出院回到家中，他还是没能从落寞和虚弱中恢复过来，虽然医生说他的身体已经康复，可他总觉得体内某个地方正隐隐作痛。他躺在床上不想动，除了吃饭，洗漱，如厕外，他总躺着。不知是睡得太多，还是太清闲，天刚蒙蒙亮，他就醒了。现在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睡眠和休息，可突然间却没有了这样的需求。时间从过去的不够用变成现在的富裕的让人腻烦。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看着天空由黑转灰，再由灰转白，继而白得发亮，再又向高空退去，印出蓝色，飘来云朵，或许吹来一阵风，把云朵吹得跑起来，有那么片刻云朵遮住了太阳，光线变暗，好似一天已快速地过完。他看了看时间，只过了两、三个小时，这让他绝望，还有漫长的一整天在等着他，他要如何度过？如何打发这令人发疯的寂寞无聊的一天。象棋，他是不想再下了，在医院的几天他对下棋这事已经想了个通透。过去的辉煌战绩都是别人给的，自己的全然不知只能说明棋友们实在是棋艺高超，输得不留痕迹，输是毫无破绽，大有北宋贾玄的功力。他在心里暗暗地佩服他们，同时又忍不住怨恨他们，原来自己一直是大家的笑柄，这使他觉得颜面尽失，难堪之极，以至连出门的勇气也没了。他不想与人说话，更见不得别人瞧着他。不管是谁，只要多看他两眼，他就会觉得那眼神里充斥着鄙视。于是他将自己锁在只有自己的空间里。
　　 儿子和儿媳都很孝顺，他们不忍心将孩子完全交给爸妈，让老人们受累，于是自宝宝出生便请了一个白班保姆小李带孩子。下班回家后就自己管。这小宝宝也乖，很好带，特讨人喜欢。陈局长现在唯一愿意见的人只有他。小家伙那清澈又水灵的大眼睛像洁净的湖水，使他心静，使他放松。起初他只是闲来无聊时才逗一逗孙子，跟他玩上一小会儿。后来他要求保姆每天上午九点准时带孙子来家里。虽说儿子家与他住得很近，也就大家常说得“一碗汤”的距离。可是自从他提出这个要求后，保姆便无形地多出了一份压力，她每天带着小宝宝，拎着装有奶粉和纸尿裤的大包，像上班打卡似的准时赶来。偶尔来迟一会，老陈便会满脸不悦，甚至将自己的这张“臭脸”从早摆到晚，把全家人的心情都弄得异常沉闷。
　　 小孩子都是天真可爱的，有了他的陪伴陈局长觉得日子好过多了。妻子总是穿梭于各种健身娱乐会所，很少在家。现在甚至晚饭后也要出去跳上两个小时的广场舞。要不是让保姆将孙子抱来，那家里冷清得简直叫人发疯。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孩子给大家带来欢声笑语，屋里顿时觉得热闹了许多。虽然他与小宝宝的交谈还处在鸡同鸭讲的状态，不过至少可以找些废话、闲话来说一说，不然真怕这日子久了，声带也跟着退化了。
　　 渐渐地，陈局长越来越离不开他的孙子，这个一岁多的小宝宝成了他的救星，将他从苦闷和寂寞中解救了出来。同时孙子还是一剂良药，他的血压也日逐正常，就是偶尔忘记吃药，也不觉得头晕目眩。他在心里重新燃起了生活的热情，不过这个热情是以小孙子在身边为前提。他开始要求孙子全天候地待在他那里，他不仅给孩子喂饭，冲奶粉，换尿片。他还学会了帮他洗澡，哄他睡觉。原先保姆做的事情，他全部揽了下来。不仅如此他开始不让保姆碰孩子，哪怕是保姆将孩子抱上一小会儿，他都会大惊小怪地唠叨个没完。于是保姆成了摆设，成了多余的人。保姆觉得这个家是不再需要她了，尤其是陈局长不喜欢自己，再待下去也不会愉快，她提出辞工要走。这事没等儿媳点头，陈局长就签了“同意”。这使儿媳很不高兴，同时她也不认为他能长时间地担起照顾小宝宝的重任，于是两代人的关系变得不像从前那样和睦，那么亲密。尽管如此，儿子和儿媳每天下班回来带走宝宝时，老陈都要发一顿无名之火，搞大家极不愉快。可是到第二天早上，他又会主动跑到儿子家将孙子接回来。
　　 终于，他抓住了一次儿子和儿媳同时出差的机会，将孙子二十四小时的留在了身边。那几晚，他可以说是整晚没睡。小宝宝早早地睡熟后，他就一直坐在床边守着。看着这填补了他生活和内心两重空白的小精灵，他激动地哭了。他已感觉不到困倦，只期盼这样的日子永远不要结束。他整夜都在感激中默默流泪，直至天空泛白，直到小宝宝睁开眼呜呜啦啦说着什么，他才从守候中回过神来。接着他冲好的牛奶放进孩子的嘴里，继续开始相同的另一天。
　　 当儿子和儿媳出差回来时，他做了个让所有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他不让他们进门，也不让他们将孩子领走。他抱着孩子躲在房里，反锁上门，任由妻子和儿子怎么敲也不开。几个小时过去了，始终不见门开，可孩子哇哇哭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而老陈却没有一丝动静，大家由先前的担心继而变成害怕。最终由消防员从高楼的窗户爬了进去，才将门打开。房门打开的一刹那，大家都吓呆了，老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陈局长再次住进了医院，医生认为昏厥的原因是他长期没有按时服药，同时建议他去心理科就诊。于是陈局长在住院的期间看了心理科，心理科医生与他做了多次长时间的交谈，并给他开了一些抗抑郁的药物。在多方面的共同治疗下，他的状态明显好转，单从睡眠这一项来看，就有了大大的改观。他的作息开始有了规律，情绪也不再过于消沉，偶尔也能跟妻子说笑几句。生活似乎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的节奏里。
　　 可是当一家人将他从医院接回来时，他却站在家门口不肯进去。他长时间地愣在门外，这让大家以为他又不对劲了。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吭声。妻子小声地对儿子说如果他实在不愿意回家，只能先将他送回医院了。儿子不愿意，可是父亲如果真的如此，又能怎么办呢？就在大家一筹莫展时，保姆小李抱着孙子从门里走出来。孩子见到他，用稚嫩的声音喊了一声“爷爷”。听到后，他像从沉睡中被唤醒一般，迈开脚步踏进了有家门。大家讶异地跟在后面，只见他从保姆的手中抱起孩子，像多年未见似的紧紧抱在怀里，他一边轻拍孩子的后背，一边流着眼泪。看见这情形，妻子也跟着抹起泪来。见老人们都在落泪，全家人的情绪也低落到冰点。还是妻子会控制大局，她首先止住了泪水，又安慰地拍了拍儿子和儿媳。她走到老陈的身边，伸出双手想将孩子抱过来，可是老陈猛地抬起头，瞪了她一眼，并用胳膊将她的手挡了回去。老陈这一举动再次震惊了所有人，大家都觉得这下完了。老陈，这个曾经的陈局长是彻底疯了。所有人都惊恐地用手捂住了自己嘴，努力不发出惊叫声。
　　 老陈似乎并没有发现大家的反应，他抱着孙子亲了又亲，小宝宝被他逗得直乐。
　　 接着他走向保姆，将孩子送到她的手里，说：“小李，对不起。这小娃还是要辛苦你来带呀！不过，我可以帮忙，只是帮忙……保证只是帮忙。”
　　 他一说完，屋里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妻子感动地哭得跟泪人似的。
　　 她走到老陈的身边握着他的手，说：“我也帮忙，我跟你一起帮忙，以后我也不跳广场舞了。”
　　 老陈搂着妻子的肩膀说：“你不跳了？我还想跳呢。你可记了，我可是咱们学校的舞王呀！那会儿你不就是这样看上我的吗！”
　　 妻子听后，破涕而笑。她在老陈的胸口轻捶了一拳，轻声地说：“你还是这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