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叶，妈妈求你吃药吧！”妇女坐在床边将药托给半躺着的少女，神情凄楚，双眼含泪，以卑微的姿态恳求这面前的孩子。
　　 李香叶狂躁地挥开母亲的手，无视母亲的惊慌失措和散落一地的药粒，只是吼道：“你们准备瞒我多久？如果不是我偷偷听你和医生的谈话，你们就打算让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傻不拉几地死了！”
　　 “叶叶，你不会死，不要瞎说……”母亲滚着眼泪想安抚已经狰狞的女儿，结果仍是被她无情地推开。
　　 “肺癌啊，你知道什么是癌吗，得了就会死得病啊！”
　　 “可以治的，医生说只要好好吃药，化疗，还是可能恢复正常的，叶叶……”
　　 “化疗？你要我变成他那样的秃头吗！”
　　 母亲顺着李香叶的手指看去，一个光头少年坐在轮椅上缓缓进门。少年闻言顿了一下，却不带任何神情变化，面无表情地转着轮子，自己爬上床，盖上被子，然后闭眼睡觉，仿佛未曾听到那些侮辱性的话。
　　 母亲赶紧拉下女儿的手指：“叶叶，不要这样说人家。”
　　 “难道不是吗，我才不要化疗，我不要和他一样秃头，丑死了！”李香叶故意放大音量，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隐约有种转嫁痛苦的快感，为压抑闭塞的心室打开一丝缝。她想看，别人受伤的表情。
　　 出乎意料的是，少年只是静默地睡着，不反驳也不生气，连一瞥眼神都不愿给予她，这使她心里微微泛凉，躁动的神经终于开始平息。他的漠视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丑陋，一个靠讥笑他人缺陷来发泄不满的跳梁小丑，真是又卑微又扭曲。
　　 她止住了声音，整个病房都静默下来，一切重归平静。
　　 李香叶回头看了一眼母亲沧桑的脸，垂颔闷语：“对不起。”
　　 袖口擦去无声的泪，微弱得好似叹息的道歉，也不知是对她妈妈，还是那个无辜的少年。
　　 那个少年真是安静得如楼下的小池塘，不起波澜，神情淡淡，少言寡语。李香叶知道这个病房里住的都是癌症患者，她原本以为少年是和她一样绝望，所以没有心情讲话，然而时间一长，她发现这个少年只是看淡了而已，平静的面颊并不带绝望伤心之色。
　　 少年喜欢读诗，喜欢睡觉，喜欢独自看着窗外的叶芽儿发呆。
　　 她好几次在清晨被少年的诵读声唤醒，清浅的嗓音飘荡在病房，虽然音量不大，却字字敲进了李香叶的心。她记得少年经常会重复一首诗：“冬日的下午往往有一种，斜落下来的幽光，压迫着我们，那重量如同，大教堂中的琴响……当它来时，四野都倾听，阴影全屏住呼吸；当去时，远得像我们，遥望死亡的距离。”阳光穿过病房的窗户，投注在少年单薄的身体上，他苍白的皮肤被笼出一层光晕，朦胧又虚幻，瘦弱的身子掩埋在被子之下，远远望去，几乎消形。
　　 每每听到少年读这首诗，李香叶总会用被子遮住脸，无声哭泣。
　　 死亡的距离，有多远呢……
　　 当人接受了现实，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会被时间齿轮碾碎，星辰日月，不再是诗意的寄托，而是死亡的计时。李香叶就处在这样的状态中，她不像一开始的那般狂躁，内心的哀怨积成一潭死水，未来的憧憬溺毙其中。麻木地吃药，麻木地睡觉，麻木地听着走廊里的声音，唯一让她有些在意的就是那个和她同样苦命的少年。李香叶已经在这个病房住了很久了，三个月可以知道很多事。比如他的名字，戴陶。戴陶似乎比她更孤独。他的床位永远冷冷清清，偶尔的偶尔，会有个中年妇女领着三四岁样子的小孩来看他，拎上一袋水果，或者用保温瓶装几个家常菜。每逢此刻，他那一向平静的脸上总是绽出笑容，话也比平时多出很多。李香叶看着他的笑，感觉有点无奈，这个人也太容易满足了。相比之下，虽然母亲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可是自从知晓病情后，她再也没有开心地笑过了。她有点羡慕戴陶，这样简简单单，容易满足的幸福感。或许，是自己忽视的太多了？她静静地注视窗口外的银杏叶，那是戴陶最爱盯着发呆的寄托物。
　　 “戴陶。”一个温暖的午后，李香叶第一次打断了读诗的少年。
　　 “嗯？”
　　 “我得了肺癌，你是什么？”李香叶小心翼翼地观察少年的表情，发现并无异常才继续开口。
　　 “骨癌。之前就有，不得不把腿截了，才好了几年。现在癌细胞转移，又复发了。”少年无奈浅笑，并不见悲戚。
　　 “你不怕吗？会死的。”
　　 少年微顿：“不怕，只是浪费了父母在我身上花的精力。不过还好我有弟弟，他以后可以替我照顾爸妈。”
　　 “你真想得开，我看你爸妈分明觉得你活不了，所以再生一个养老。”李香叶说完才反应过来，惊慌捂嘴，愧疚地瞥着少年脸色那一瞬间的苍白。
　　 “对，对不起，我瞎说的，你别在意……”
　　 戴陶愣了几秒，似在思索，忽而眨眼，朝李香叶释然一笑。
　　 “没事。我不在乎事情的目的，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就是好的。”
　　 李香叶惊得说不出话，为什么明明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戴陶却能把所有痛苦化成云淡风轻。羞愧爬上心头。
　　
　　 李香叶以为以后的日子无非自己继续吃药化疗，期待那个可能康复的微弱希望，戴陶也会这样安静地读诗发呆，可是怎么也没料到，戴陶的病突然恶化。两个同病相怜之人间稀薄的温馨还是被决绝的打断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黑幕掩盖了少年抽搐的身体，隆隆响雷遮蔽了少年痛苦的呻吟，在闪电刺破混沌病房的一瞬，暴露了他狰狞的表情。就这么贸贸然嘈杂起来了，医生护士涌成一团，喊叫，仪器电子轰鸣，乱糟糟的裹挟着已然呆滞的李香叶。
　　 少年被带走，再也没回来过，病房里比以前更空荡冷寂了。后来她听闻戴陶进了高危病房，要进一步观察。事情发生的突然，以至于她过了很久都没适应过来。
　　 于是从那之后，李香叶又是一个人接受治疗。她看着父母那乞求的眼神，就不敢轻易放弃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她怕有一天，父母会像自己看见戴陶离开一样难过。
　　 一年之后，所有的孤独与疼痛终于开出了希望之花，李香叶康复了。母亲帮她理了理围巾，小心地压着风，牵着她的手走出医院大门。初冬暖暖的阳光洒在李香叶的掌心，驱散了久积的阴寒，还点亮了她临走之前採下的树叶——曾经戴陶最爱盯着发呆的那片窗外叶芽。清晰的脉络像极了人的血管纹路，她甚至能感受到叶子在手中跳动的力量。
　　 她想起了戴陶，走之前要不要见他。
　　 “妈妈，戴陶呢？”
　　 “啊，谁是戴陶？”
　　 “就是之前和我住一个病房的那个男生。”
　　 “奥，奥我想起来了。那个可怜的孩子，我之前听护士说那天抢救过后不到一个礼拜，就死了。当时怕你难过没就没告诉你。”
　　 李香叶呼吸一滞，眼前景象瞬间发白，她有点恍惚。
　　 母亲轻拍她的肩膀，搂着她向前走，父亲正在不远处把行李搬到后备箱。
　　 不，不能哭。
　　 李香叶回忆着戴陶温暖的笑颜，逼回眼角的泪花。重新握紧手中的叶子，迎阳而前。
　　 是啊，生命脆弱，如薄嫰的瓷片，不经意的小打击都能使人生四分五裂。李香叶在心里一直告诫自己：我还有阳光，还有机会继续活下去，感受更多从前没在意的美好。因为容易失去，所以更要珍惜。我可以像他一样，充满感恩的活下去。
　　 还好，李香叶还有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