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读过张爱玲的《金锁记》，想必都会记得小说开头的这么一段。对这一轮月亮极妙的描写，实非凡俗之笔可以写出，这也是我们喜爱张爱玲的文字的原因之一吧。
　　 在这段描写中，张爱玲提到了信笺，提到了朵云轩。何谓信笺，信纸是也。信是写信，对于笺，是指精美的小幅纸张，供题诗、写信等用。笺纸用作书札，称“信笺”；用以题咏写诗，名为“诗笺”。它采用手工制作，需经染色、加料、砑光、洒金银粉或刻印图案、题诗等各种手续完成，堪称“纸中美玉”。笺纸作为文人雅士传抄诗作或书札往来的纸张自古便是讲究人的文房清玩。对于笺纸，我们也总能从古人的诗词中看到她的倩影。南朝陈徐陵《玉台新咏集序》中有“三台妙迹，龙伸蠖屈之书；五色花笺，河北胶东之纸。”；唐白居易《长庆集·霓裳羽衣歌》中有“四幅花笺碧间红，霓裳实录在其中。”；宋黄机《清平乐》里有“博山灰冷香残，微风吹满银笺。”；元王逢《宫中行乐词》里有“宴分王母乐，诏授薛涛笺。”，这里提到了花笺、银笺、更有那有名的薛涛笺。薛涛，这位名垂后世的唐朝女诗人留给我们的佳话至今仍为人们所乐道。且不说她那诗才与校书之名、也不论她那传奇的身世和与元稹那未果的爱情，就单单说说她的“品牌专利”、“薛涛制造”的笺纸吧。《方舆胜览》中说道：“元和初，蜀妓薛涛洪度以纸业，制十色小笺，名薛涛笺”；唐末韦庄的《乞彩笺歌》也说：“浣花溪上如花客，绿阁深藏人不识。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就是指薛涛在浣花溪制笺。薛涛一生酷爱红色，她常常穿着红色的衣裳在成都浣花溪边流连，随处可寻的红色芙蓉花常常映入她的眼帘，于是制作红色笺纸的创意进入她的脑海。薛涛最爱写四言绝句，律诗也常常只写八句，她嫌常用的纸张尺幅太大，一直有制作适于写诗的小巧纸笺的想法。薛涛所居住的浣花溪畔，是当时四川造纸业的中心之一，于是薛涛便让造纸工匠特地改小尺寸，做成小笺，自己又发明了新奇的染色技法，能染出深红、粉红、明黄等十种颜色，这就是所谓的“十色诗笺”。薛涛指点工匠制成了这种既便于携带又便于交流且带有个人色彩的“薛涛笺”，这大概能算作中国最早的“个人定制”吧。当今也有学者认为薛涛笺只有红色一种，十色笺是后人对其的继承和发展。笔者私以为，若无必要，无需去考证其十色是否属实，这样，薛涛笺不是更加有浪漫的诗意吗。
　　 再说说张爱玲提到的朵云轩。1900年，朵云轩在上海的河南路旁开业。其初营苏杭雅扇、诗笺信纸、文房四宝，书画装裱等，后又发展出木版水印、书画中介等业务，凭借优质的产品和诚信服务，朵云轩很快跻身沪上主流艺术圈。朵云轩慧眼识才，张大千、沈尹默等书画大家，都是在其大力推介后声名鹊起的。鼎盛之时，朵云轩代理书画家达数百人，“南朵（云轩）北荣（宝斋）”的美誉，“书画之家”、“江南艺苑”的美名也不胫而走。作为一家名牌老店，“朵云轩”也印行过许多精致的笺纸，其秉承“画须大雅，又入时眸”的制笺传统，新裁别出，精益加精。所制笺纸，无奇之不备，有美之必臻，幅幅神采，妍妙辉光。我们大致可明白张爱玲小说里为什么提到朵云轩而不是其他的纸店了，答案很简单，因为它在上海。信笺是用宣纸制的，所以一滴眼泪落下，便会有一个“湿晕”，就像光晕迷糊的月亮。铜钱般大小，那是因为在笺纸上，就如笺纸上那朵水印的月亮。朵云托着月，如此之雅。
　　 若将彩印笺纸辑成图册，则称其为“笺谱”，如《十竹斋笺谱》、《北平笺谱》等等。提到《北平笺谱》，不得不提我们的大文豪鲁迅先生。鲁迅先生对中国人自己制作的纸张情有独钟，对笺纸有着浓厚的情结。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鲁迅，也有择笺寄意的温情。在一封鲁迅赴北平省亲时写给在上海的许广平的家书中，不仅称呼柔情“乖姑！小刺猬！”，就连所选信笺也很特别：彩色的笺纸上，绘着枇杷和莲蓬，枇杷有三枚，两大一小，莲蓬有两只，一只饱含着莲子。原来许广平素喜吃枇杷且当时已经怀孕了，鲁迅选择的笺纸寓意不言自明。两页信笺所传达的柔情蜜意，或许比家书的内容还要丰富。（据研究鲁迅的学者统计，仅现存的鲁迅书信，他所使用过的笺纸就达170余种。）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正逢书写工具大变革，沿用了千年的毛笔和宣纸逐渐被外来的钢笔与洋纸取代，笺纸自然也出现了逐渐衰落的趋势。为了拯救这一日趋衰弱、古老的传统艺术，鲁迅与同样喜爱中国传统版画艺术的郑振铎一拍即合，决定用他们的力量编印一部《北平笺谱》。工作分两头进行：在北京的郑振铎，就地担任搜集笺样、接洽印刷、装订。在上海的鲁迅，则在经济并不宽裕的条件下筹划经费，预约订户，并且从500多种笺样中一幅一幅的仔细选定，草拟编排的意见。这样，经过5个多月的共同努力，从收集到的北京琉璃厂荣宝斋、松华斋、静文斋、宝晋斋、上海朵云轩、九华堂等斋馆笺纸藏版中，精选其中的331幅古今名人画笺，用宣纸精印的《北平笺谱》终于面世，成为近代出版史上的一件大事。这里面收有各式各样的笺纸，其中有山水人物，有花鸟蔬果，还有仿古的西域古迹、唐代画砖，甚至儿童画笺。笺谱中还特意记录了这些笺纸的刻工。比如，绰号叫“版儿杨”的杨华庭，是静文斋的刻工；被人唤作“张老西”的张启和，是淳菁阁的刻工。在这里，鲁迅有意让人们知道，即便制笺艺术衰落了，但仍有一批默默为此付出的民间艺术家。越是美的，越容易流散。也多亏了鲁迅和郑振铎的超前眼光，否则，我们将很难见到民国年间笺纸的全貌。
　　 中国自古便有“小中见大”的见解，所以有“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之说，对于这笺纸，尺寸之间，诗书画印，无所不包，无情不含，怕也只有中国人能有此智慧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王维曾以“咫尺之图，千里之景”来论画道，这或许亦可作为笺纸尺短情长的另一种注解吧。时代在发展，书写的介质也在不断变化。在电脑普及的如今，恐怕连写字本身都变成一种奢侈了吧。技术的发展虽然不可阻挡，但那些在时间岁月中被淘洗而遗落的文房清玩，连带着其中所凝结的文人情感和人生趣味，却永远值得我们去回望和追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