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这是到了哪里？
　　
　　 茫茫的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魏茜觉得又回到了她插队的内蒙古，好冷呵，她浑身缩做一团。一匹马向她奔来，她吓得转身就跑，却象小猫一样被人轻轻一提骑到了马上。扭头一看竟是剑国。她又笑又哭，拍打着他的胸脯问他藏到哪里去了？剑国宽厚地笑着，紧紧地搂着她，亲吻她。
　　
　　 又出现了一片楼房，是她和剑国一块考入的师范大学。
　　
　　 和过去一样，晚自习下了，她便倚着他的臂膀，向女生宿舍走去。
　　
　　 那浓密的白桦树叶，那短短的甬道，那天上闪烁的星星，窥探过她和他多少次吻啊！
　　
　　 到了女生住的小楼，剑国站住了，目送她一阶一阶走上去。和每次一样，他又是喊一声：“茜茜，用热水烫烫脚。”于是，女生宿舍的窗户都开了，传出女同学们起哄的笑声。
　　
　　 魏茜不好意思地向剑国摆手。咦？他怎么突然消失了？一道亮光闪过，是颗流星。耳边响起了剑国痛苦的呼救声。她急忙跑下台阶，要去救剑国，忽然一个硕大的汽车轮胎向她轧来，上面溅满了鲜血，她大叫一声，头被轧裂似的疼痛……
　　
　　 魏茜呻吟着从梦中醒来，嗓子又干又疼，她摸索着开了灯，却不敢睁开眼睛，一切好象都在旋转。她试了几次也坐不起来，身子软得象一团棉花。
　　
　　 “丽丽！”她沙哑着嗓子呼唤女儿，忽然想起丽丽在幼儿园。
　　
　　 多么想喝口桔子汁啊！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定是发烧了，她自己都觉出呼出的气很热。
　　
　　 得起来吃片药，否则明天就上不了班了。常晓明不是明天去学校联系听课的事吗？
　　
　　 晓明，你现在来多好，起码可以给我倒杯开水呀。
　　
　　 哦，不！你千万别来，千万不能来……
　　
　　 魏茜心中一阵难受，觉得白天对晓明太冷淡了。她想起了过去当班长时的晓明，那可是让所有班主任都羡慕的小干部。她有了这个得力的助手，省了许多心呵。常晓明不但学习好，而且身体棒，运动会上项项夺魁。男女同学都很崇拜他。他还吹得一手好笛子，参加全省比赛，获了一等奖。
　　
　　 常晓明一直是她的骄傲，他上大学后，她也经常询问他的情况，关心他的成长。
　　
　　 他是个心眼好的男孩子。剑国去世后，每次她家该换液化气的时候，他就来了。多余的话不说，扛上液化气罐就走了。
　　
　　 他确实帮了她不少忙。一个女人自己带孩子多么难呵！
　　
　　 魏茜的泪水渗了出来。她想如果再见到常晓明，她应该对他说声“对不起”，然后劝他物色一个姑娘。他应该恋爱了。
　　
　　 她用枕巾抹去泪水，心中对自己说：你要气量大一些，他是个孩子，一时冲动说了不该说的话，何必计较？只要他不提，你就忘掉好了。他仍然是你的好学生。不，从现在来说，也可以说是你的好朋友，好弟弟。
　　
　　 心里似乎静多了，她又迷边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天已大亮了。坏了，要迟到了。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刚走两步，一阵眩晕又退回去倒在床上。
　　
　　 病了，是真的病了。她闭着眼歇了一会儿，又爬起来扑向桌子。她的双手哆嗦着给自己倒了杯热水，顾不上烫就一口气喝了下去。
　　
　　 要坚持，无论如何要坚持上班。否则晓明会以为她是故意躲着他。她不愿伤害那男孩子的心。她更不愿让他以为她在生他的气，她不是那种气量狭小的人。
　　
　　 用冷水洗了脸，胡乱梳了梳头，她就走出门去。
　　
　　 她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头上的冷汗冒了出来，眼前直冒金星。不行，看来今天是上不了班了。
　　
　　 她咬着牙走到不远的公用电话亭，往学校打电话请了病假。好在今天没有她的课。校长问用不用派个女老师来帮帮她，她谢绝了。
　　
　　 走出电话亭，她又站住了。心中说不出的怅惘，好象失去了什么。
　　
　　 犹豫片刻，她又走进电话亭，拨通了常晓明他们宿舍的公用电话。
　　
　　 “谁呀？”是那悦耳的男中音。
　　
　　 她的心又乱了，想扔下电话逃走。
　　
　　 “喂，喂，哪一位？”常晓明在问。
　　
　　 “我……是我……”她支支吾吾。
　　
　　 “你是……喂？是魏老师吗？”又惊又喜的声音。
　　
　　 他终于又叫她魏老师了。那危险的一页已经掀过去了。他会把那当做一场梦遗忘掉的。
　　
　　 她心里好象轻松了不少，但也空荡了不少。说不出的难受，说不出的苦恼和失落。
　　
　　 她没有理睬话筒传出的问话，莫名其妙地一下子把话筒挂上了。
　　
　　 门上的气窗又被轻轻推开了，一网兜香蕉从气窗塞进来，然后被一根绳子系着落到门里面。那里已堆了不少罐头，水果了。
　　
　　 三天了，魏茜不给常晓明开门。任凭他拚命敲门，使劲喊，她只是一句话：“我没事，自己能照料自己。”
　　
　　 那天，她撂下电话就踉踉跄跄地回了家。她呆呆地站在剑国的遗像前，似有千方万语，但却无从说起。
　　
　　 常晓明一定是放下电话就骑车奔来了，他推开门就说：“你怎么了！又变卦不给我们上公开课了！我可是已经向大伙儿宣布过了。”
　　
　　 她没有回头，冷冷地说道：“我什么时候变过卦？答应了的事我从不会变卦。说吧，哪一天？讲哪一课？”
　　
　　 常晓明站在她的身后，沉默了片刻后说：“星期六上午，同学们希望你讲鲁迅的《祝福》。”
　　
　　 为什么要讲《祝福》？她心猛地一沉。
　　
　　 “不，我不想讲这一课。”
　　
　　 “为什么？”
　　
　　 “除了《祝福》，其他都行。”
　　
　　 两人都不吭声了，静默的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空气仿佛都凝重了。
　　
　　 五分钟，还是半个世纪？常晓明开口了。他的声音沉重极了：“魏老师，你怎么了？你向来都是诲人不倦的。莫非你变了？《祝福》这篇课文你过去在几百人面前做公开教学，这对你来说，并不难做到呀！”
　　
　　 “那是过去。”魏茜猛地转过身，面对着常晓明说：“是的，我变了。过去我有家庭的幸福，我讲《祝福》是叙述别人的悲惨命运，现在，我……我……”她说不下去了，用双手捂住了脸。
　　
　　 她以为常晓明该明白了，他会谅解她。他会同意换别的课文。《祝福》这课文两年来她都没有讲过，该上这课时，别的语文老师会主动替她去讲，大家怕祥林嫂的命运引起她的悲痛。
　　
　　 常晓明走到魏茜身边，他凝视着她，语气强硬得令她吃惊：“不，你如果示范，就讲《祝福》。两年来，你天天沉在个人的痛苦中，折磨着自己，这些该过去了，祥林嫂的不幸是发生在旧社会，你和她不一样。你应该重新生活。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吗？你是个囚犯，你把自己囚起来了。心囚，你是自己内心的囚犯。”
　　
　　 她惊呆了，气坏了，恼羞成怒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说话？他怎么敢教训他？他不过是个男孩子。
　　
　　 她什么也不顾了，猛地拉开门：“出去！常晓明，你给我出去！”
　　
　　 常晓明紧皱着眉头，悲伤又困惑地看她一眼，便走了出去。
　　
　　 她整个精神都崩溃了，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世道真是变了，向来温驯听话的学生竟然敢教训起老师来了。可是他教训人时好威严，好英俊，多象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呵！
　　
　　 她感到羞愧，自己太懦弱了。他说得也许对，自己把自己变成了囚犯。可是她有勇气冲破牢笼吗？她还能去重新生活吗？尤其是和他，一个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学生。
　　
　　 再也不能见常晓明了。再也没脸见他了。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变得渺小可怜了。
　　
　　 她听见常晓明在门外呼唤她，她看见常晓明从气窗口递进各种食品，她用被子捂住脸，不去看也不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