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
　　 虽然对于母亲，我从来不曾吝惜过金钱上的付出。也能像许多孝顺的儿女一样，尽到形式上的各种义务。但内心，却一直存积着怨尤。
　　 不知是因为母亲相对来说比较严厉，还是因为幼时的我，跟随在父亲身边的时间更多一些，我同母亲的感情一直有些疏离。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被母亲亲昵疼爱、天伦温馨的场景，却清楚地记得同父亲在一起的太多欢乐美好的幸福时光。五六岁的时候，父亲还常常会把我高高地举起来，满足我去摸触裸露着的房檩的奇怪癖好。那是我们两个乐此不疲的游戏。看见我莫名的兴奋，父亲也是满脸的慈笑。而对母亲，我仅有的温暖记忆，大概也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她曾经把我放在她虽然年轻却略显瘦弱的背上，背过我。
　　 小时候的我，用大人的话说，是“梃杆”插的一般脆弱。我的胳膊非常容易脱臼。有时蹲在地上，别人拉我起来时稍微一用力，胳膊便“掉”了，垂耷着，一碰就疼得厉害。有时候，一天甚至要去隔壁胡同一个表姥爷家里好几次，因为他会“安”胳膊。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跟小伙伴们出去玩耍，不知怎的，竟然还把右腿弄“掉”了，也就是髋关节脱臼。那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而且当时，我爱“掉胳膊”的毛病早已好了。所以，当我拖拉着瞬间沉重无比的右腿挪回家的时候，母亲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我只是跑累了，休息一晚就没事了。但几天后，我的右腿已经疼得完全不能走路了。躺在床上，按哪儿都不痛不痒，就是不能下地，不敢站立。母亲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急忙背上我出门去寻医问药。那便是有记忆之后的唯一一次，我趴在母亲的背上，亲密无间地感受着她的气息和温度。然而，我竟然是拘谨的，完全没有同父亲在一起时放松自在、踏实而快乐的感觉。在母亲面前，小孩子的娇憨天性，我完全无法展现。
　　 大概找的医生也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而我又一直不能走路，那一段时间，我只能趴在母亲背上，由她背来背去。大概捱熬了有十来天的时间吧，母亲带我去姨家，忧心忡忡地说起我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腿疾。姨说，她们村里有个她喊做藤婶的，很是通些医道，不如找她看看。所谓病急乱投医，母亲听得此言，急急忙忙带上我，随姨去了。没想到，那个看上去并无特异之处的藤婶还真是神了，听了母亲的诉说后，只是搭手一摸，便胸有成竹地说：“这是掉了‘大胯’啦！”接着捉住我的右腿，一抻又一送，只听“嘎巴”一声脆响，我顿时疼得汗出一身，大哭不止。藤婶却轻松地说：“下来走走吧！”在姨和母亲的再三鼓励下，我试探着摆动右腿迈出一步、两步，哈，还真就不疼啦！藤婶说，幸亏来得还不算太晚，再拖下去，这孩子的腿说不定就废了！母亲欣喜又庆幸，自是感激不尽。
　　 这是我的记忆中，同母亲有关的唯一有些温暖的场景。
　　 十六、七岁的青春期，在外人的眼里，我安静而平和，但内里也有着一份特别的倔强和执拗。那个年代的女孩儿，不像现在娇生惯养的孩子那样自我又叛逆，对父母长辈恭谨尊顺是自幼的教养。但一向敏感偏激，自尊心又特别强的我，却同母亲有过一次极其严重的冲突。因为太过伤心痛苦又失望，我甚至差点将自己毁掉，就为了让母亲也狠狠地疼一回。后来，虽然在父亲和姐姐的劝慰安抚下，我终于又恢复了平素乖静的模样，但耿耿于怀的心结，却许多年都不曾打开。如今，文儿也到了那般年纪，而我，比当时的母亲还要长了几岁。现在想来，想必我那乖张的情态，已经足够让强势的母亲气到心痛。而我，却从未体察。
　　 任性又偏激，是父亲当年对我的评价。父亲偏爱我，却决不允许我冒犯母亲。我崇拜敬爱尊重父亲，但那一次，却第一次让他失望了。或许就因为这份久久不曾醒悟的偏激，我才无意识地选择了选择性遗忘，忘掉母亲所有的好，只记得自己心中的伤和痛。
　　 随着文儿渐渐长大，我也一直在梳理自己一定存在着偏差的记忆，努力捡拾着关于母亲的点点滴滴。
　　
　　 母亲心灵手巧
　　 每年的农闲时节，村里的婶子大娘们都会纺线织布。而中间比较复杂的“牵机”工序，母亲是当然的老师。那些浆染好的彩色棉线，在她的指挥下变幻出各式各样的花色，让婶子大娘们啧啧赞叹，爱不释手。而母亲织布也是又快又好，一支油亮的梭子嗖嗖地飞来飞去，直教人眼花缭乱。那些年她亲手织出的布，直到现在还积存着好多，一匹匹放在一个专门的橱子里，精细平整，散发着岁月厚实的陈香。
　　 心灵手巧的母亲，还特别喜欢打扮我。那时候的衣服，大部分都是母亲赶集扯几尺布来，亲手缝制。别人家的母亲都是墨守成规地做成大众化的样式，只要是新的，小孩子一样欢欢喜喜。而我的母亲却常常独出心裁，非要做出些新鲜的样子来。记得上二年级时，她用一块浅粉色的花布，给我做了一件套头的衬衫，高高的立领，袖子还是“朵口”的。那时，不管男孩女孩，穿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开襟撒袖布衫，我那别具一格的套头衫，自然引来许多艳羡的目光，而我也因此美气了好久。同样的裤子，母亲嫌颜色单调，便会在裤缝间嵌上一条异色的装饰“沿条”，小小的创意，却瞬间就有了独特的风格。穿出去，又是好一番得意。
　　 最不该忘记的，是母亲还为我做过一双足以以假乱真的“球鞋”。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农村的孩子还很少有人穿那种白色的球鞋，供销社或乡村集市上也鲜有供货。母亲不知从哪里看来的样子，她竟然真的做成了。大概是忌讳全白的颜色，她在鞋帮跟鞋底相接的部位镶上了一圈粉色布边，更是凭添了几分娇俏可爱的气息。鞋子非常地玲珑精致，我穿着去走亲戚，那里的小孩子凑过来问我，你的鞋子是哪里买的？我骄傲地告诉他们，不是买的，是母亲做的。他们竟然说我“吹牛”。
　　 还有书包上的荷叶边，罩衣上用布包起来瞬间变漂亮的纽扣，等等等等，都是母亲的创意。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清苦年代，母亲实在是用尽心思，努力将灰扑扑的日子装扮得有声有色，温馨美好。
　　 小时候，我那长长的麻花辫，也都是母亲为我打理。直到上中学时，我也没有学会自己梳辫子。因为要住校，只得忍痛剪掉。记得那时候，各个村里都有自己的庄户剧团，而我的姨父，就是剧团里的演员之一。他们做戏服时剩下的各种颜色的绸布，被母亲讨了来，裁成一条条，做成鲜艳的头饰，为我的辫子添彩。母亲有时会把我长长的麻花辫盘上去，做成丫髻的样子，再绑上红色、粉色或紫色的绸饰。现在想来很是有些傻气，当时却是自我感觉良好到飘飘然。
　　
　　 母亲很会讲故事
　　 小的时候，我是个故事迷，最爱缠着人讲故事。给我讲得最多的，自然是父亲。但母亲晚上在床边纺线而我又不曾睡着的时候，她也会讲故事给我听。母亲的故事和父亲的故事风格迥异，但一样让我听得入迷。父亲讲的故事，多来自他看过的书籍和订阅的杂志，像《聊斋志异》《山海经》《民间故事》等。而母亲讲的，则是原汁原味的民间传说、乡野趣事，还有真实人物的种种轶事。母亲最爱讲的是后娘的故事，各种各样的后娘，各种各样的坏。就连她教给我的歌谣《小白菜》，也是苦命的孩子被后娘苛待的悲凄调儿。直到有一次，我被一个孩子过于悲惨的遭遇惹得哭个没完，母亲才彻底终止为我讲类似的故事。即使想听，也不肯再讲。
　　
　　 母亲是识字的人
　　 母亲读过几年书，应该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水平吧。但和同时代以文盲居多的那些婶子大娘们相比，她还算是“识字的人。”父亲还在师范读书的时候，已经和母亲订婚。他们从没有正式见过面，但却有过简单的书信来往。母亲回信寥寥，不是写不来，只是观念保守，不肯写。其实，那个特殊的年代，人们思想单纯，积极求进，即使未婚夫妻间的通信，也是非常革命化的。现在听来觉得不可思议，但当时年轻人那种虔诚的信仰和高度的热情是不容置疑的，已经深入到灵魂血液。
　　 婶子大娘们虽然不识字，但都是不折不扣的戏曲爱好者，吕剧、黄梅戏、豫剧等，都喜欢。她们还喜欢联合起来，一起去买光碟，你买这样的，我买那样的，然后聚到一起欣赏。大字不识的婶子大娘们，有时甚至找不出自己想看的光碟。同一部戏，也分不出到底哪是上集，哪是下集。这时候，母亲的重要性就显现出来了。她说，虽然很多曾经识得的字也忘了不少，但好在那些经常看的戏曲她都能认出来。单这一点，便让婶子大娘们很是佩服。母亲有时会叹息着说，上学的时候，她和姨成绩都不错。尤其已经读到高小的姨，特别优秀。如果一直读下去，说不定都能考上大学呢！但家里实在太穷了，根本没有可能让她们能够安心读书。而且即使有钱，那时候农家人的封建思想，也不会让女子读太多的书。“识得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这是当时女子读书的主流观念。这样的观念，不知道困住了多少智慧的灵魂，又将多少本该步入阳关大道的人生，永远固封在了一条窄岖的小路上。
　　 自己做了母亲，才慢慢理解了母亲。母亲为儿女所做的一切，都无可指摘。即使方式不对，也绝对是以爱为出发点的。心中块垒不知何时已经冰雪消融。而随着年轮的叠加，心性亦通达宽柔了许多。父亲再也不会用“偏激”二字来定义渐归空静平和的我了。而年近七旬的母亲，更是不吝慈怀，愈来愈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其实一直渴望着的母亲的光辉，亲情的温暖。
　　 母亲曾经有过一次被骗的经历。母亲说，那个人讲得头头是道，很多事都被他说中了。最后他告诉母亲，说她有个在外地的小女儿（也就是我）将会遭遇血光之灾。她当时就慌了，也乱了，竟然相信了那人胡诌的破解之道，乖乖地奉上了一笔钱。她说，她不是没有怀疑，但不敢拿我冒险，万一是真的呢？破财免灾，她认了。
　　 看着母亲自然又淡静的样子，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记得姐姐生病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淡然却坚定地对我说：“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治。他们家（指姐夫家）可以不管，咱家不能不管。实在不行，就把房子卖掉。”母亲为子女，无论怎样的付出，都觉得理所应当。母亲的爱就像阳光一样，虽然有时候看不到，但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子女的普照。曾经，我觉得自己像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孤独而踉跄地飘摇在天地间，家很远，爱也很远。但那一刻我却清楚而笃定了，原来我从来都没有走出过母亲的牵挂。之所以一直感受不到母爱的辐射，是因为我一度刻意关紧了自己的心门。
　　 第一次离开家来小城求学的时候，我还不到16岁。前几天偶尔提起来，母亲还说，我刚走的那段时间，担心我年龄太小照顾不好自己，她寝食难安，忧心上火，落下了耳鸣的毛病。直到现在一着急，耳朵里还会刮风一样，嗡嗡响。我知道，那决非虚言。因为文儿生病的时候，我也曾有类似的体会。很多事情，只有自己经历了，才能真正理解、相信。
　　 如今，父母也搬来了小城，和弟弟住在一起，离我们小区只有一个路口之隔。离开家近三十年了，还是第一次离父母这般近，朝夕可见的幸福，让我欢喜不已，也庆幸不已。几十年的疏离，我亏欠了父母太多太多，感谢老天，让我有机会好好报偿。父母需要的陪伴，其实也是我渴望的。我像一叶漂泊了许久的浮萍，终于可以带上自己的心，踏踏实实地回家了。
　　 “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甘旨日已疏，音问日以阻。举头望云林，愧听慧鸟语。”
　　 谨以此文，献给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