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第一章
娘第一次一个人去赶集。这是今年最后的一个口埠年集,娘必须得赶。
没出门的时候,娘琢磨着有那么多年货需要置办,到了集市上,她却不知道买什么好了。
娘在那条熙熙攘攘的集街上挤着,从衣帽市挤到牲口市,从牲口市挤到粮食市,又从粮食市挤到烟花市,挤了整整一个上午,娘两手空空,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上,娘依然琢磨着,琢磨着她要置办的东西,琢磨得头发都白了,也没琢磨明白。娘的头发白了不是琢磨事儿琢磨的,是因为天空突然下起了雪。
这雪下得可真大呵!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白了原野,白了土路,白了娘的鬓发。却把娘黑瘦的身影衬显得更突兀、更明朗。
娘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踉跄,身影倔犟。她佝偻的腰身压碎了脚底的步伐。白晃晃的土路上印着一串零碎歪扭的脚印,那串脚印一直连着那个小村,连着小村的那个小院儿。
小院儿也变白了。白了院落,白了房顶,白了旮旯墙角;小村却变红了,红了院门,红了窗口,红了垂挂在门楼两侧随风摇摆左右晃荡的大灯笼。
娘从集上回到家的时候,日头已经越过了门楼顶。村里的人大多把对联都贴好了。娘这才突然想起她忘了的那件大事:忘了买对联了。
最近这段日子,娘精神恍惚,她似乎是魔怔了。
娘站在门楼外面,瞅着黑漆漆的门板,表情很愁苦,她紧蹙着眉头,轻叹了口气。娘琢磨着这个时辰再返回集市,怕是已经散集了。
西侧的门楼口站着一个男子,他叫涛。涛是娘的邻居。涛的手里拿着一摞对联,他走到娘的身边,说:“二婶,我这里还剩了一些对联,给你用吧!”娘清清爽爽地应了,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给他。涛说不用,扭头走了。娘便把钱给了他八岁的儿子蛋蛋。娘对蛋蛋说:“回去跟你爹说,这对联没有白要的,白用人家的东西,大过年的不吉利。”娘这个理由很充分。蛋蛋拿着钱回了家,把钱给了他爹,又把娘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爹也没再出来送。涛知道二婶是个执拗的人,也是个要强的人。
娘是第一次一个人贴对联。她贴对联的时候,从高脚凳上摔了下来,幸好高脚凳并不高,凳子倒了,她没摔着。娘小七十岁的人了,腿脚还这么利便。
娘虽然没摔着,但是扑了两手的雪花,手里的对联也撒了一地。娘佝偻着身子,一张一张地捡拾着那些零散的对联,或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觉得有些委屈,抽了抽鼻子,眼里噙着两朵泪花儿,嘴里咕咕哝哝的暗骂了一句:“这个孬东西,做下这样的坏事儿,过年都捞不着回来……”娘骂的是她的小儿子:小石子。
娘有十个娃儿。两个儿子八个闺女。大儿子叫生。生从小就乖巧听话,孝顺懂事,是娘眼里的好孩子。生二十年前就成家立业,分开单过。生的日子一直过得很红火,也很踏实,他从来就没让娘操过心。十年前,生还被乡民们选举为村干部。生是娘的骄傲。想到他,娘的腰板儿就挺得直直的。
三年前,娘最小的闺女九儿出嫁以后,家里就只剩下了她和小儿子。
娘四十岁那年生的小石子。小石子可真是老生娇,从小就娇生惯养。小石子的叛逆,从上小学的那会儿起就凸显了出来。砸人家的玻璃,撒人家自行车的气,夹着蚆家子往人家的衣领里塞……这样的坏事儿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搞得上门告状的络绎不绝。娘都疲于应付。
如今小石子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依然是光棍一根。娘叫他的时候,总习惯性地在他的名字之前加上一个“小”字。这么多年,娘叫顺了嘴,改不过来了。在娘的眼里,他是娘永远的小石子。小石子似乎也成了永远的小石子,三十岁的人了,心里年龄还停留在二十岁的懵懂期。小石子的心里一直琢磨,是不是娘把自己叫住了?不长了?
小石子这么大了还没成家立业,娘的心里毕竟是着急。他跟涛同岁,涛的娃儿蛋蛋都会打酱油了,会甜甜地叫奶奶了。可小石子的娃儿还在云彩影儿里飘着,莫说娃儿,连个生娃的搭档都没有?怎么着也得先给他娶个媳妇吧!娘琢磨着,抬脚去了西村刘媒汉家里。
娘是不止一次到老光棍刘媒汉家里了,刘媒汉犯愁啊!他觉得娘是依着这事儿赖上他了。娘说:“我就是一副狗皮膏药,算是糊上你了,倘若这事儿你不给我儿子办成了,我就天天往你家跑。”
娘这一次或是对他许下重酬了。不然,刘媒汉就不会这么雷厉风行,这么着急上火,短短几天的工夫,他就撺掇着小石子和一个女子订了婚。
女子是北村马家的小女儿,叫荣。娘很喜欢那个荣姑娘。荣姑娘长得白白胖胖结结实实的,看上去挺魁梧。娘觉得她是庄户地里的一把好手,干活儿肯定有力气。唯一的缺憾是,荣姑娘才二十岁,比小石子小了整整七岁。姑娘这么小,离着结婚的法定年龄还差三岁,也就是说还得等三年才能成亲。这都不是事儿。等呗!不就是三年嘛!眨眼工夫就过去了,只要是别等黄了就行。
娘的担心不是多余的,等着等着,小石子的婚事儿还真是黄了。黄了的原因不赖那个荣姑娘,全是小石子的事儿。娘给小石子看了结婚的日子,就差不到一个月了,小石子却跑了。小石子不算是偷着跑的,他临走的时候给娘撂下一句话:“娘!我不想结婚,我想出去闯一闯。”小石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娘打过他,打得那么狠,巴掌打不动了,就用笤帚疙瘩抽他。但小石子还是在当天夜里走了。第二天一早,娘瞅着小石子那个空荡荡的被窝,流下了眼泪。
小石子走了一年杳无音信。荣姑娘干活很有把子力气。娘那么喜欢她。可小石子却说:“娘!我不能一辈子窝在这个土窝里,我得出去闯闯。”于是,小石子就走了,半夜里爬起来偷着走的,也不跟娘打一声招呼。走了一年都没回来,也从没给家里捎过信儿。连未过门的媳妇荣他都不要了。娘的心一直揪着。
娘贴好了过门钱又开始贴对联,贴好对联以后远远地站着看着端详着。娘第一次贴这种东西,手法不熟,贴的有些歪扭。娘端详了一阵子,似乎很不满意,又快步走上前,将粘贴好的对联小心翼翼地撕扯下来,再重新贴上去,直到她觉得这副对联对称了周正了为止。
娘贴好了最后一副对联的时候天近午时,她进了堂屋,一会儿的工夫又出来了,臂弯里挎着一个箢子。箢子里放着一个铝酒壶,一个白瓷茶壶,还有三个大碗,大碗里盛着蒸方肉、炒芹菜、炸丸子之类的祭奠品。天到了这个点儿,也该给爹上坟了。娘是不会亲自给爹上坟的,她挎着箢子向着大儿子家走去。
生正站在院子里扫雪,见娘来了,瞄了她一眼,面部表情像这个天气那么阴沉。生一句话都没说,扫帚一扔就进了屋。娘瞅了瞅他,没说话。儿媳妇从堂屋出来了,笑吟吟地说:“娘!我正在准备供品呢!忘了跟你说了。”娘说:“不用了,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爹习惯了吃我做的饭菜。过年了,给他吃点儿好的。”娘把箢子递到儿媳妇手里,转身就出了院门。出了院门,娘还特意回头看了看生刚刚贴好的那副对联。娘虽然识不了几个字,但那副对联她竟然能认得:国正千秋盛,家和万事兴。娘不但能认得这些字,而且还懂得它的意思。娘之所以认得、懂得,是因为村里大多数人家都贴了这样的对联,年年贴,户户贴,似乎从来就没换过新鲜的。娘看着那副对联,轻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嘴里絮絮叨叨着:“这个孬东西,怎么干这样的坏事儿,丢尽了全家人的脸了,叫人抬不起头来……”
一会儿,娘又出来了,站在村前的那条小路上,偷偷看着生挎着箢子走向白皑皑的雪原。生的背影孤零零的,孤零得让娘都觉得难受。娘又想起了去年,前面,大前年……生和小石子一起走向原野的背影,娘一直这么默默地看着,看着兄弟俩在西南方的那棵小树底下点燃纸钱,燃放鞭炮,娘的嘴里就开始嘟囔。那里,埋着爹。爹已经在那里睡了十五年。
鞭炮声响起来了,娘又开始嘟囔:“老头子,小石子不能回来给你上坟了!这个孩子,做了对不起祖宗的事儿……”娘嘟嘟囔囔,反复重复着这句话,两行热泪在她深深的眼角纹里滑了个斜线,垂打在她脚底的那片雪地上。生给爹上完坟往回走的时候,娘已经回了家,娘不想让儿子看到她一直偷偷地在看他。自从爹死后,娘每年此时一直如此,从没改变。娘心里咋想的,谁都不知道。
生一直没过来,没过来帮着她扫雪,没帮着她挂鞭炮,没帮着她贴对联,这些娘从来没做过的事儿,今年都是她一个人做完的。
第二章
夜幕黄昏,村里亮起了点点灯火。每家每户门楼口的大红灯笼都闪亮了起来。这个除夕之夜,总透着一种神秘,神秘中透着一丝祥和,祥和中又糅杂着一丝宁静。这种宁静娘已经习以为常。过了那么多次的年,娘慢慢习惯了。稀稀疏疏的鞭炮声穿透黑夜,偶尔递进娘的耳朵。那些零零碎碎的鞭炮声就像是从天堂传过来的。娘一直坚信,大年夜里,她心里住着的神仙就会降临人间。
忙活了一整天,娘觉得很累,草草吃过了晚饭,她就合衣倒下了,倒下了就睡着了,还打出轻微的鼾声。娘毕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她今天做了好多事,做了好多她从没做过的事,做了一直以来都是儿子闺女们做的事。
娘睡着了。外面不断劈啪作响的鞭炮声也没惊扰了她。娘睡了一小觉以后就起床了,她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娘不认识表。
娘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电灯,随即去了厨屋,搬出那个大瓷盆开始和面。娘调好了豆腐馅儿,坐在一张小木桌旁开始包水饺。就她一个人,她数着数地包饺子。娘数到“十二”的时候,停止了手里的活儿。
娘包好了水饺,便坐在灶膛口,引燃了灶膛里的麦糠,开始拉那个大风箱,风箱板儿呱嗒呱嗒地响着,娘随着这种很有节奏的响声前后俯仰着身子,像扭一支优美的舞蹈。
这个灶膛已经好多年没用了。自从小石子从城里买回那个煤气罐以后,就从来没有用过。娘不会用煤气灶,小石子出门以后,她迫不得已又重新使用这座灶膛。
厨屋里飘袅出水饺的香味儿。娘站起身子,掀开了那个沉重的木锅盖,一股浓稠的水蒸气窜了出来,继而又在厨屋里扩散弥漫,把不大的厨屋空间柔绕得像一座香火旺盛的庙堂。
娘把锅里的十二个水饺舀了四个大碗。三个碗里各盛了两个,她将那三个碗端到院子里的一张木桌上,一字儿排开,随即从箢子里取出昨天早就折叠好的元宝,放到用四块红砖砌成的一个烧纸池里,用一根木棍挑着,认真燃烧着那些纸钱。烧完了纸钱。娘又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娘听到树上的公鸡喔喔叫了几声,她抬起头看看天空,东方微亮。这个时辰村里所有的人都已经把年过完了,所以显得很安静。娘从木桌上拿起一根燃烧的长香,向着茅厕的位置走过去。
茅厕门口有一棵小槐树,小槐树上垂着一根尼龙绳,尼龙绳上挂着一串鞭炮。娘第一次点鞭炮,吓得不行,点了好几次才引燃了药芯子。啪啪啪怕,小院里传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在宁静的大年夜里很有穿透力。
娘过年了。虽然就她一个人,但鞭炮声还像往年那般清脆,震耳。
那支一百头的鞭炮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响完了,娘一直站在院子的正中央,瞅着小槐树底下鞭炮炸响发出的一闪一闪的光亮。一闪一闪的光亮中,闪出了一副清晰的画面,在她的眼前晃:那是去年除夕夜里的事儿,小石头竟然站在猪栏门口撒尿。小石头的可恨行径被他未过门的媳妇荣看到了,荣正跪在娘的身侧帮着她燃纸钱,她指着小石头说:“娘,你看他……”那时候,小石头和荣并没有成亲。小石头依着娘的意思专程把荣接到他家里过年。这是村里的一个风俗习惯,今年是闰月年,来年成亲的新媳妇都要到婆家过年。
娘也看到了小石头不雅的行举,拿着挑火棍子就朝着茅厕走了过去,嘴里愤愤地说着:“你这个熊孩子,一辈子不着槽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还在那里撒尿,也不怕得罪了年神。”吓得小石头提着裤子摆着尿线就挪进了茅厕。
鞭炮放完了,娘也就收回了思绪。她转身进了厨屋,从锅台上端起那个洋瓷碗。碗里有六个水饺。
娘拿起筷子,夹住一个水饺放在嘴巴里使劲儿咀嚼着,她嘴里所剩不多的牙齿磨合着那些已经有些风干变硬的饺子皮,呱嗒呱嗒的声响有些夸张。
娘抬起头看了看厨屋北边摆放着的一张破旧的大方桌,两把落满灰尘的太师椅,突然凝神沉思起来。
自从小石头买了联邦椅之后,它们就闲置了,一直呆在那里。小石头本来想把它们都扔了,可是娘不让,娘说等我死了以后你再处理它。小石头搞不明白,娘为何非得留着那些破旧家什儿。娘却知道她为什么要留着它们,譬如此刻,它们就变成了一幕画面,画面虽然蜡黄褪色,但却清晰可见:老伴儿坐在东侧的那把太师椅上,点燃了酒盅里的酒。酒盅窜着深蓝色的火头。老伴儿捏着那个酒壶,慢慢旋转,认认真真地在火头上烤着。娘把一碗新出锅的水饺端到他的面前,说:“他爹,快些吃吧!一会儿还要给孩子们放泥墩子呢!”老伴儿没说话,围在矮桌旁吃着水饺的一帮孩子大呼小叫起来:“爹!什么时候放泥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