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天地一片昏暗。漫天扬起黄沙，黄澄澄的，一片混沌。刘明亮走在一条大河边，恍恍惚惚的，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走向何方，只有脚下的河水，泛黄的河水，在脚下哗哗地淌着，刘明亮好似走在另一个世界，懵懵懂懂。正在这时，他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循声望去，他看到那昏黄的河水里随波飘来一个婴儿，婴儿粉啄玉砌，长相可爱，他在向刘明亮伸着小手求救。刘明亮伸出手来，在岸边够向那个在河中沉浮着的婴儿。婴儿躺在明亮的怀里，小手摸着明亮的脸，咯咯直乐。明亮心怀大畅，不由地笑了起来。
　　 突然，一声嗔骂惊醒了刘明亮。“半夜三更，你笑什么，瘆得慌。”新婚的妻子在旁边摇醒了刘明亮，看着翻身而睡的妻子，明亮呆坐一阵，披衣而起，点燃了一颗烟，烟火在黑夜中象星星一样，一明一暗，闪烁了很久。天明起床，刘明亮忍不住把梦境告诉了妻子。妻子听了，一脸惊喜，“你做梦还怪准哩，我有了。”
　　 “真的？”望着妻子娇羞的美丽面容，刘明亮大喜过望，把嘴凑了上去。
　　 几个月以后，妻子还真地为刘明亮生了一个大白胖小子。刘明亮欣喜之余，也开始变得神神道道起来。他开始买了《周公解梦》《易经会解》《相字新经》等大量相命算卦的书。整天埋头钻研这些书藉，人也变得神经兮兮，头发也不常理，终日长发飘飄，更让人受不了的是，刘明亮竟学起电视上的仙家法师，年纪轻轻就留起了一绺胡须，须发拂胸，倒也有些像那些得道高人的风范，仙风道骨，神神秘秘。刘明亮热衷算卦相命，地边不着，家务活不干，气得妻子终日吵闹，家庭纷争不断。但刘明亮我行我素，妻子竟也阻他不得，只得自叹命苦，由他去了。好在随着刘明亮道行日深，也能走街串乡与人算卦相命，赚些钱财贴补家用，在外面竟闯出“刘半仙”的名头，倒也不是百无一用。
　　 “真的，我解梦挺灵的”，刘明亮煞有其事地向村民说着，引起阵阵哄笑。
　　 “我昨晚梦见大水淹湿了我的床榻，水是财。今天上午，我去打麻将，连着自搂好几把，赢得够我喝几天小酒了。回到家里，我家的老母猪也下了崽，一窝就生十多个小猪秧。灵不？”
　　 旁边的年轻人小刚在一旁调笑道：“半仙，那你算一下，你媳妇什么时候再给你下个崽。”话音未落，又引起一阵哄然大笑，笑得刘明亮直翻白眼。
　　 刘明亮算不出媳妇啥时候生孩子，但媳妇还是又给他生了一子一女。二儿子长得虎头虎脑，挺壮实可爱的。但丫头的出生委实给明亮带来了不少的烦恼。小闺女起名叫枣花，属羊，正月十五生人。刘明亮给闺女推算一下八字，命里不好，妨父母。这让明亮大为烦闷，看见闺女就冷眉恶言，没给过好气。吓得闺女枣花一直对父亲畏畏缩缩，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还不敢与父亲多说上一句话。刘明亮曾偷偷给妻子算了一卦，他说妻子命短，与自家闺女相克，只有四十五岁阳寿。村子里的人都不信这个神棍的话，听了也只是付之一笑。不想，这个荒唐说法竟被妻子听到耳里。可怜这个没多大文化的农村妇女，竟信以为真。自此忧心忡忡，她被丈夫的预测吓坏了。她频繁出入寺庙，来往巫婆之家，终日烧香叠元宝，为自己祈福，求神保佑。这个在地里整天干活，终日不知疲倦，壮实如同牛牍子的女人竟慢慢消瘦，神思恍惚。
　　 刘半仙在家里专横霸道，倔得像头驴，家里人都不能违拗他的意愿。妻子常常气得在家哭天抺泪，孩子们看不惯刘半仙的神道，稍有反抗之语，就会招致他的痛骂。大儿子刘强渐渐长大，为娶房儿媳妇，刘明亮给儿子盖起了一幢新院落。房子的格局当然都是经过刘半仙精心推算过的，房子盖得宽敞明亮，只差厨房没有峻工。一日，刘半仙外出算卦回来，却发现自家的厨房已经盖好。烟囱和锅灶都是心灵手巧的大儿子刘强所盖，瓷砖明亮，锅台美观实用。刘半仙看到厨房格局，却当即大怒，他认为锅灶安置不好，妨自家的人，必须马上拆掉。他解释：刘强属寅虎，锅台和烟囱位于厨房东北方位，属寅方位，终日烟熏火燎，对大儿子不好。刘强听了气得拂袖而去，只剩下刘明亮一人在厨房里忙活了两天。
　　 刘明亮虽能说会道，却对村人尖酸刻薄，得理不饶人，在村里人缘很差。有一次，村里的二柱嫌自家耕地不平，不好浇水，就用地排车拉了几车土，平整了一下，不料想却得罪了刘半仙。原来二柱这块地在刘明亮的老陵地后边，刘明亮认为二柱破坏了他家陵地的风水，这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刘明亮一蹦三尺高，冲到二柱家门口，把二柱骂了个狗血喷头。在农村，光棍无赖和神棍都是人们忌惮的货色。平常人家都怕神汉诅咒使坏，给心理留下阴影。癞蛤蟆趴到脚面上，不咬人，也够恶心人的。二柱赔尽小心，几次讨饶，方相安无事。
　　 我从小就在学校里上学，毕业后在外面教书，与村人联系少，对刘明亮更是知之甚少。对算卦测命，我是一点也不信。我小时候，去姨家玩耍，大姐给我抽卦贴，竟是状元命，姨家人很是夸耀了我一番，我心里也由此得意了几年，不料竟混成了一个穷教书的，倒也是人生之事不可预料。前几年，去开封旅游，在开封府的戏台下，竟阴差阳错地被人点为状元，还被人胁迫着在鼓乐齐鸣中与人拜了一次花堂，这倒应了状元命之说，不过令人想来啼笑皆非。回到家里，与妻子谈及此事，逗引得她哈哈大笑。刚上班时，母亲与妻子曾又给我算过一次卦，那个算命的说我是个司机，在外面开车将会被人骗走不少钱。可怜我年近半百，才考到一张驾证，那时候，方向盘也不曾碰过半下。对于这些江湖骗子的信口开河，我一笑置之。
　　 有一次回村，我见到刘明亮，自恃腹中有些学问，心底也起了考量之心，就与刘明亮攀谈起来。“明亮哥，都说你精通看相算卦，那你说一下，为什么状元命会变成乞丐命呢？”面对我的诘问，刘明亮不慌不忙，轻捻胡须，“老弟啊，相由心生，如果一个人积德行善，他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相的。”
　　 接着，刘明亮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明朝时期，有一个叫王善的徽商，请人看相，说他命中无子，且年内有灾厄。王善渡河遇雨，退居旅店，见一女子投河自尽，王善出银二十两，号召船夫救出该女子。问其原因，这女子原来刚卖出一头猪，得假银，惧回家招丈夫责骂，且家中贫困，遂萌死志。王善温言劝之，出双倍猪钱，资助女子回家。女子回家告诉丈夫实情，丈夫不信。为证其清白，女子偕丈夫质王善于深夜旅店中，女子夜敲王善门，遭王善厉声斥责：“你是一个年青女子，深夜来访不妥，速速离去，明天和你丈夫一同来。”丈夫听见，明白实情，夫妇坚决邀请王善出来以致谢。王善刚出来，房屋则轰然倒塌。王善后来见到那相者。相士很吃惊，说：“你一定做了有大阴德的事，不但可免去灾厄，而且有不可限量福报。”
　　 我听了明亮所说，心里暗想：明亮的命相说，虽说唯心，但劝人向善，还是有助于社会和谐的，况且，相由心生也符合辨证唯物论中的事物都是在发展的观点。明亮见我无语，越发卖弄起来，他说：“人有四大福相，两大凶德。四大福相是：端庄厚重是贵相，谦卑含容是贵相。事有归着是富相，心存济物是富相。两大凶德是：傲，败亡之道；多言，遗祸无穷。”听着明亮的一番说辞，想他所说的其实是处世为人之道：一个人如果多做善事，人际关系必会好，子孙可受益无穷。一个人如做丧德亏行之事，甚或伤天害理之事，他寝食必不安，岂能长寿？再加上他能言善辩，察言观色，还是挺能忽悠人的，想不挣钱都难。
　　 笃信刘明亮的，不仅有他的妻子，还有本村刘三的媳妇吴慧。吴慧年约四旬，体质纤弱，平常不下地干活，只在家中做饭看孩子。吴嫂子极信神鬼之道，家中供奉的神灵塑像能排好长。吴嫂年轻时，曾犯过一次祟蛊，我亲眼看见，如唱戏一般，令人印象深刻。一天下午，正在聊天的吴嫂突然又哭又闹起来，说自己现在没钱花，要自己的子女给她送些，还说自己往的地方有水，太潮。周围妇女细听，却原来是吴嫂有一刚殁的邻居陈老太，她的魂灵扑到了吴嫂身上。周围有一胆大妇女在旁说：“你走罢，俺都知道了，你吩咐的事会办的。再不走，就不给你钱花。”然后，是一番厉声斥责，倒弄得我们旁观的小孩子心惊肉跳，毛骨悚然，多少天晚上都不敢出门。现在想来，吴嫂迷信，体质纤弱，且死者与她生前极熟，这种事发生是可以理解的。
　　 吴嫂迷信，是大家公认的。他的儿子刘楠，小时候胆大顽皮。有一次，他捉住一条青蛇玩耍，被吴嫂发现。吴嫂大惊，“蛇是龙变的，有灵气，不能伤害。”她祷告了一番，才恭恭敬敬地放了出去。她也不准儿子伤害家里的蛇，说是镇宅之神。吴嫂是我村的信女，也是我村真武庙会上的热心人物。她整天张罗着为真武爷募捐香火钱。
　　 近两年，我听说，吴嫂竟在家支起神坛，她能神游地府，替人卜吉凶。每次神会阴府，她都会神色疲倦，照例要收些烟火钱，辛苦钱。钱不论多少，看人而言。吴嫂的坛桌子越来越响，香火也越来越鼎盛，村人有的眼红说，他亲眼见，有一富商，一把就把一千多元给了吴嫂。不错，自吴嫂开坛以来，村里车辆来往不断。吴嫂门口，上至红光满面的高官，大腹便便的商贾，下到满面菜色的平头百姓，络绎不绝。据与吴嫂的女儿秀花相处很好的刘英透露：吴嫂曾给女儿传过经验，凡四十多岁的农村中年男女上门，不外乎升学婚姻两事，花些钱保保，求个心安，钱多少都不在乎。至于卜财运前程的那些商人官员，尽可下狠刀子，没有心疼的，反正求神保一下，没错。
　　 吴嫂很信任刘明亮的算卦相命，刘明亮却对吴嫂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刘明亮大儿子刘强在外打工结识一女朋友，两人感情相投。回到家里，刘强说与父亲听，刘明亮算了一卦，坚决反对，说二人属相相克，生性懦弱的刘强屈从父亲的安排，娶了一个本地姑娘，属相挺般配。不料，婚后刘强媳妇彪悍泼辣，把自己的老公公也常常骂得狗血喷头。有次，刘明亮与儿媳争吵，矛盾升级，动起了手，被儿媳一把抓往刘明亮下体关键部位，搦得嗷嗷直叫，恼得刘明亮在亲家面前嚎啕大哭。经刘强婚姻不谐以后，二儿子刘壮和女儿枣花再也不信父亲的话。
　　 刘壮学习成绩好，刘明亮却不支持，他不看好二儿子刘壮。龙生龙，凤生风，老鼠天生会打洞。自己祖辈多少年都是平头老百姓，他不信二儿子会考上大学。倒是刘明亮妻子坚决支持刘壮上学。高考时，刘明亮妻子跑到吴嫂家里，买了大量香火元宝，放到厨房灶神爷前焚烧。不知离地三尺是否有神灵保佑，还是刘壮刻苦努力，刘壮轻轻松松地上了大学。女儿枣花更是对母亲言听计从，总是跟随母亲到吴嫂家里，求神灵保佑，看能否嫁一如意郎君。刘明亮索性在外看相算卦，不再管家里事。
　　 枣花在吴嫂求神的指引下，在母亲的参考中，相中了村北面五里李垓村的小伙子李建。枣花善良勤劳却长相平平，见李建长得英俊倜傥，自是满意。李建家里贫穷，弟妹众多，父母也相中枣花是个善良能干的女子，双方遂同意结婚成亲。婚后，李建出去打工，他嫌弃枣花长相不好，寡言少语，不解风情，在河南竟一去十多年不回家。村人相传，李建又在河南成了家，生了子。枣花在家里不顾委屈，家里外忙活，诸事勤谨，深得婆家人爱戴。李建的三弟不忿大哥所为，为大嫂叫屈，遂说服大嫂与大哥离婚。然后，他亲自当媒，为自己的大嫂和自己的铁伙伴高帅牵线，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枣花嫁与夫家对门，被人们广为传说。枣花靠善良为自己求得幸福，也算天佑善人了。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却说刘明亮妻子自从子女成家以后，无所事事，愈发信起求神拜佛。村人大都不信刘明亮的那神神乎乎的一套，但他老婆却越来越信，这个可怜的女人，为了保命，摆脱丈夫那可怕的神秘命运诅咒，她四处烧香焚纸，家中终日香烟缭绕，纸灰满地，她本人也变得神经兮兮的。在七月十五那天下午，刘明亮的婆娘去娘家烧纸的途中，被一辆卖砖的三轮车活活撞死，终年四十三岁。一言成谶，村里人大都看不惯刘明亮的神魔疯道。就有好事者编歌谣让孩子们传唱，“刘半仙，真是能，吓得老婆活不成。”
　　 对于老婆的死，刘明亮悲伤之余，还能劝慰别人：“她的命不好，命该如此啊！”村里人听了，都个个摇头无言，径直离去。刘明亮的三个子女也都反感他的神疯魔道，暗暗痛惜母亲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他们都认为母亲是被父亲吓死的。
　　 渐渐地，吴嫂风头大盛。吴嫂门口，车辆不断，官员升迁，老板求财，子女求学，男女婚配等等，家中人来人往。吴嫂的女儿也愈发出落地妖妖娆娆起来。她面若桃花，眼泛秋水，与人说话，眉目生动，顾盼含情。小小年纪的秀花，还在上初中，就早早谈起了恋爱，逗引得两个小男生差点为她动起刀子。吴嫂看势头不对，就把女儿嫁与了城关附近的一户殷实之家。秀花年龄不到二十，风流惯了，哪受得家庭琐事拘束，竟一人跑到西安打工。可怜夫婿老实，管束不住，只得在家干活，暗自烦闷。
　　 秀花来到西安，钱没挣上多少，倒过上风流日子。她花季年华，哪受得久旷寂寞，很快勾搭上从陕西山沟里出来打工的秦明。秦明小秀花两岁，刚初中毕业。二人很快姘居一起，租了个小房子公然双宿双飞起来。也是乐极生悲，一天晚上，二人出租屋里竟发生煤气中毒事件。等人发觉时，秦明竟一命呜乎，秀花却被人抢救了过来。秦明家人闻听噩耗，痛不欲生。他们认为是秀花害死了儿子，要求秀花为自己儿子披麻戴孝。秀花吓得跑回老家，夫家听说秀花的丑闻，再也不让她进门，吴嫂一家也在村人面前很长时间抬不起头来。吴嫂也气得大病一场，很长时间没顾上和神灵会上一次面。
　　 此消彼长，刘明亮的风水八卦又红火起来。但很快就被人砸了招牌，很长时间不敢归家。张村有个汉子叫张志，妻子为他生了两个男孩，夫妻二人勤劳肯干，男的在外开三轮车拉货，媳妇孝敬婆母，贤惠善良，日子过得倒也和美。不想，张志见到刘明亮就完全变了。张志见刘明亮与人算卦，喷口极大，就来了兴致，让刘明亮给他算上一卦。刘明亮细细问了八字，就信口开河，“你近来转运，能娶一个大学生妻子，还会给你带来二十多万嫁妆钱。”这本是不可相信的笑料，偏生张志天生愚钝，竟昏了头，信以为真，回到家里打骂妻子，坚决闹离婚。可怜那善良老实的妻子不堪打骂，离婚后含恨带上分给自己的二儿子，去了青岛打工，一个青岛本地的鳏居老汉看她善良贤惠，竟接纳她母子二人，组成了新的家庭。张志的大儿子恼恨父亲胡作非为，跑到东北与人做了倒插门女婿，再也不愿回来。回过味来的张志，面对冷灶凉被，只影孤身，好不凄凉，恼得直想与刘明亮拼命。他终日打牌喝酒，地里都抛了荒。村人都戏称他的地是：“一亩地几棵苗，青草直长到裤腰。”张志给玉米施肥很另类，他把化肥装满两个裤腿，搭在脖子上，裤脚处各系上一个细塑料管，一路沥拉着，很省事快捷。他恼恨母亲不阻拦自己胡为，不再管母亲任何事，村人请他帮忙开车收麦子，他慌得不行，就是不问母亲的活计，老太太过得苦不堪言，靠拾垃圾为生。
　　 刘明亮也和吴嫂一样变得低调起来。刘庄的善男信女们仍是一如即往，过得普普通通而又哭笑喧闹的生活。村东庙里的真武爷神像，仍是板着他那冷冰冰的神面，注视着匍匐在他脚下的众生，无喜无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