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孩子的房间距离街道较近，常有车笛声、公园的舞曲声破窗而入。开始读高一时，便与孩子商议调换卧室。一则想让他居住幽静些，二则考虑他的书柜、衣柜、书桌聚在一室内，方便取用。而我的大卧室刚好适合于他，开始，他很是不情愿，后来便也应允了。
　　 我搬进了他的小卧室。一床、一衣柜，一书桌，倒也轻松惬意。尤其让我始料未及，并且惊喜的是，窗外对面楼房墙壁上满是爬山虎，叶子深绿略带苍黄，写着一个“秋”字。爬山虎一直蔓延至楼顶，有一种排云上，引诗情到云霄的景致。
　　 爬山虎是大型落叶木质藤本植物，其形态与野葡萄藤相似。生性随和，占地少、生长快，绿化覆盖面积大。喜攀援生长，呈现蔓延态势。其实以前在乡下或某个山岭，也见过一些爬山虎，但皆因匆匆，从未久居或驻足观赏其生态物象，便无留下任何的印记。对于他攀援的过程基本没有见证，也并不以为他有神奇之处。刚开始，因其叶子逐渐凋零谢落，留下光秃的枝干趴在墙壁，也并无太多的关注，彼此之间距离甚是遥远，更无从说及友谊，直到第二年春天的到来。
　　 初春，一夜之间，我竟然发现爬山虎长出了嫩芽，点点绿意铺展在以前裸露的苍黄身茎上。那些小小的绿点，晶莹而可爱，如是在苍茫的空散布的星星，嫩绿的星星，如是童话般的诗意和亲近。站立在窗内，我召唤来婆婆说：“看，那些绿色的点状分布多可爱呀！”婆婆如孩子般跑来，眯着老花眼仔细盯看。而后露出欣喜的笑意情态，赞叹着。过了几日，小绿逐渐大如铜钱，叶片成型，如是身茎穿起了衣裳。又过几日，叶片逐渐增大。我整个窗户里已经完全铺满了绿，而且其身茎向四周攀岩和扩展，尤其是边沿枝条向东挺近。东侧是二楼一家的窗户，爬山虎如是在伸展肢体，尽情地逐渐向窗户上攀岩。我很是担忧她在攀爬时，会跌落下来。不到一周，她竟然包围了这个窗户，而且紧贴墙壁，看来我的担忧是多余的。以后，又发现她的叶子不断增大，变绿，竟然又向窗户上方攀岩而去。绝非夸大之词，爬山虎的茎并不粗大，但是却像一根绳子般延伸扩展。满墙的绿叶铺展，甚至有时找不到一根茎的根在哪里，却已经走遍天涯了。根部不断地输送营养和水分，供应前方，使得前方的叶子肥大和碧绿，如是酣睡在铅灰色的墙壁上，一片浓绿，给整个墙壁增添了生机及活力。
　　
　　 二
　　 每有空闲，我便拉开窗帘，站在窗前读书，也时而观赏爬山虎的态势。近日突然对她的兴趣大大提高，甚至成了每天的任务，看她舒缓摇摆着叶片，我会挥手向她致意，她也会挥手致意，如是问候，然后和她静静交流。读书反而成次要的任务了。有时，注视着她的形态，我会将手穿过防盗窗，伸出窗外，端起手机，兴奋地给他拍照，她看起来很兴奋，摇头晃脑，摆出各种姿态，配合我。有时，她静谧怡然，看此憨厚的神态，我幻想着自己的身体穿过玻璃，与她握手。有时，拍窗户对面的整个墙壁的爬山虎，时而也拍一下远处向人家窗户蔓延的爬山虎的姿态。而后再在手机屏幕上放大一些，以看清楚他的血脉和筋骨。我会将照片保存在空间里，以留存纪念，有时候也在朋友圈内嗮一下他的靓照。博得圈友的关注，彷如在拉着爬山虎散步，此时，我是她的伙伴，她是我的生活。
　　 对面窗户上的爬山虎依旧在攀岩上升或向前蔓延，我简直不敢相信她扩展的速度。二楼窗户被完全包绕后，三楼的窗户下面已经有爬山虎的手掌在攀岩，而且稳重且淡然，悄无声息。我又开始担心，她的手会被风从墙壁撕开，而后翻下来，随后身茎会悬垂在空中，随着风摇摆，或许会被伤害甚至死亡。但是，不久就证实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不仅没有悬垂下纤细的身茎，而是牢牢地固定在铅色的墙壁之上。她们亲密的程度或是粘合的程度不可分离，令我无法想象，如是“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境界。过些时日，她的身茎已经抓住了窗户的下沿，因为窗台凸出墙壁一部分，假如她抓不牢，我又担心她会摔落下来。后来证实，我的担心又是多余的，不论是向上或是平行蔓延，她皆是将躯体稳固地与墙体相粘合，自然而又谐和。
　　 不知道从哪天，我发现她已经爬到了三楼窗户的两侧，恍如一个窗户的框架，碧绿而美好。
　　 整个春天，她一点点孕育绿色，生长，攀岩，宛如一首歌，微风吹拂下，摇曳着碧绿的腰姿，温婉如锦缎的面，柔软泛起涟漪，如水面荡起了水波，轻轻吟唱春的旋律，装饰了对面的墙壁和窗户，更装饰了我的视野。有时，我会静静地陪伴她，如是故友。太阳光下，她向着太阳生长，月色下，寂静而温婉。我也会盯着她发呆，看着她四肢随风摇曳或是舒展，我便陷入沉思，游荡天涯……
　　
　　 三
　　 上周傍晚，我正端坐室内读书。天空突变，大风顿然狂起，此时，风冲进窗户后，淹没了燥热的空气。我忙拉开窗户，迎接更多的凉爽。突然，我听到了爬山虎发出的“沙沙”声音，在狂风的肆虐下，她肢体猛烈地扭转，分不清左右或是上下，而后发出撕裂的“沙沙”呼喊。且方向一致，一起一伏，铺展开来，形成一种如是麦浪或是海浪的气象，很是壮观，顿时，我惊呆了。我从没有观过她如此境况，如是在拯救自己的身体灵魂，挣扎、呐喊。我顿生怜惜，想穿过窗户去，融入自然，去阻止风的肆虐催残，或是为其遮挡风的疯狂。我想起了儿时乡下田地里的绿色麦子，每每狂风肆虐时，腰杆被风深深摁压下去，头被掩埋泥土里，或是全身被雨水浸泡，俨然一副惨败的士兵，躺在大地上呻吟。风停后，田野麦秆横斜，一地狼藉，农民便会弯腰扶起颗颗麦秆，嘘唏无情的风。那么狂风会摁压爬山虎的身茎吗？会撕开手剥离他与墙的粘合吗？风停后，是否也是满墙狼藉，满是垂下来的身茎，被狂风席卷后的满墙壁的绿，是否会呈现斑秃的境况？是否满地落叶？此时，多么想将其遮掩起来，保护起来。夜晚，听着沙沙的声响，想着爬山虎的挣扎扭曲，竟无睡意，昏昏然中，不知何时梦去。
　　 第二天醒来，我打开窗帘，狂风已经停止，习惯性地抬头看：绿色的丝绸，平静地掀起微笑的涟漪，温柔而舒缓向一方荡去。平整而无皱褶，竟无一叶脱落，我们互相握手庆祝劫后的平安。而后沉思，觉得这爬山虎终是有了思想，能考虑问题，能行走，更有一股坚韧的精神。可是，她用什么来思考呢？用什么来指导自己的行动呢?从没有听人说及。越是考虑越是糊涂，与其对话，一种精神愉悦的交流，全是无任何语言的神奇沉默。爬山虎的身茎彷如成了一根蕴涵魔力的管道，营养源源不断地输送至远端，使得绿叶子翠绿如玉。我凝视着她，陷入梦幻，而爬山虎也似乎心有灵犀，无言探索着我的灵魂。
　　 夏季、秋季、冬季，她在岁月中成熟、沧桑、凋零，明年的春天重生美好。而我在季节里，读着她，读着外面的纷繁和喧嚣，而她，竟然已不仅仅是我的生活，也是我的灵魂，相互渗透其精神。
　　
　　 四
　　 去年，我去参加省级感染年会，二0一六年十二月十五日下午四点多，我和同事到达郑州大酒店，大厅里会议报到的人很多，我们去前台办理入住手续，前台值班人员说没有空房，需要等。三十分钟后，还是没有空房。巧遇俊霞姐，她说已经办理好会务费，来办理入住，也是被告知没有空房。承办了会议竟然没有住处，我们几人对大厅经理炮轰起来。直到下午六点，我们方等到房间，一间标间且卫生间正在维修中，我和同事入住了一间十八楼的大床间。房间铺的是地毯，能看到地毯上的浮土。空调坏了，一床被子，我们一一向服务员求助。房间极冷，开了一夜的空调，加上室内干燥、空气污浊。第二天早上，我揉着惺忪的双眼，去打开窗帘，窗外呈现的是满空雾霾和两缕城市的炊烟，爬山虎呢？我开口说话，文字竟然被卡在喉咙内，我猛然清醒，自己已将每日开窗与爬山虎对话，成了一种习惯，我的声音嘶哑了，而她也刚好不在。本想是通风呼吸下新鲜的空气，竟没有料到，又放了雾霾冲进了房间，收拾好东西，我们匆匆走出了房间。郑州大酒店整体上封闭很严密，又加上正是寒冬。会议室、餐厅内整体上的空气是可想而知的。不过一日，我便开始了打喷嚏、流鼻涕、发烧……声音嘶哑。
　　 二日后，我终于没有等到会议结束，便逃离了酒店。走在大街上，阳光刺眼，郑州大酒店逐渐远离我而去。那积尘的地毯，那杂乱的饭菜，凑合的听课凳子，还有不知能否报销的发票，更有没提前通知的下午课程，全部远离我而去。
　　 回到家里，我拉开窗帘，让阳光射进来，看到爬山虎在寂静地躺着酣睡，阳光下的她安详淡然，我竟然哭了，面对她的随遇而安，不觉自责，环境变迁，自己竟无能力适应，不能坦然面对，不能摆脱风寒的纠缠。阳光回来了，懒洋洋的，晒着我一声一声的咳嗽和喘息，窗外有斯，倍感亲切和温情，我想象着天空的蓝，她的绿，手温逐渐软暖，心境里开着一朵悠然的花。
　　 卧床的那些时日，陪伴我的多是她。时至冬季，叶子落尽，透过窗户，苍黄的她露出干枯的身茎，可是对墙壁不离不弃，未曾脱落一根身茎。尽管时而有雪覆盖着她，我相信，她卷缩在雪里孕育着绿，卷缩在自己的思与想里，做着春天的梦。就如我卷缩着娇喘，期待我温润的春天。
　　 有时，俗世缠心，便会情愫低落，站在她面前发呆。看我紧蹙的眉头，她摇起绿意，时而扭动腰姿，透过窗户伸来小手，捏捏我的鼻子，煞是可爱，我便会忧虑顿消。万物之灵的人是有感情的，有了感情便会悲欢。人自己多情，又将情移至植物或花，有诗云:泪眼问花花无语，花自然“无语”，问山川海泊也皆是不语，爬山虎也不会有“语”，若真的“语”起来，岂不吓人！但是，久在一起的灵性与感知，如春雨悄无声息渗透在彼此的灵魂里，存在一种感应及召唤。
　　 她随季节变换姿态和颜色，从未放弃自己的攀援或静默。春天铺展的绿毯，奋力地攀岩；秋季稳重而淡然，摇着金黄的蒲扇；冬季，她苍黄的灵魂竟也给予我温软的安慰。一种随遇而安的性情，一种淡然于世的精灵。我接受她灵魂的召唤，心境逐渐怡然。便也淡然明镜很多，心智成熟起来，坦然地面对世俗的人事。
　　
　　 五
　　 这两年，我的笔并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没有写出一首像样的散文或是小说。人们希望像画家或是新闻记者般搞出些作品，可是人们少有走运，我更是不走运。负疚感是更好的载体，也是一个更好的情绪。无论如何，我在日记里提及了爬山虎，采用的是诗歌形式。诗歌作为语言的最高形式，对我来说，是一种高贵得无法触及的目标。于是，我有一种负罪感，冒犯地采取诗歌体诉诸了自己的记忆，我成为了诗歌的语言工具，简直是一种恩泽和宠幸。
　　
　　 《秋心》
　　 爬山虎走不动了
　　 攀岩在窗户上睡眠，呼噜着
　　 沧桑的歌。窗户开了
　　 音乐爬出来，伏在她身边
　　
　　 安静如贝壳，等待秋雨的降落。
　　 一只如奶奶年纪般的鸡在院里跑着，
　　 打扫战场？寻找伴侣？
　　 或是在举行一场个人的舞台剧？
　　 格叽格叽，将我的思念啄得精光。
　　
　　 菊花开了，夏天老了，
　　 秋天从眼缝里将丝线洒落。
　　 雨珠伸出湿润的手指
　　 轻抚爬山虎渐渐苍黄的衣衫。
　　
　　 菊花都嫉妒她的风采，
　　 慌忙将黄金色的铠甲洗得铮亮，
　　 又将波浪的绿峰，以金属固定
　　 以防秋天的坠落。
　　
　　 别用雨伞来支撑秋天，
　　 一朵黄，一朵红，一朵白已将秋天湮没
　　 石头的罅隙里钻出来夏天的情歌，
　　 吸干了秋雨的湿，苦守着心的残骸。
　　
　　 诗歌《十月》写于二0一六年十月，十月是这个城市小吃夜市最繁华的季节，每每此时，开封古城街道边灯火通明。虽然两年前创建国家卫生城市时，一度让夜市停止，但是等拿到卫生城市的称号后，如是完成了使命，那些夜市的主人便疯狂地又摆起了灶火。楼下的西边街道，从南至北蔓延有一公里，烩面、烧烤、炒凉粉等等，时有叫卖声传来，惊醒爬山虎的梦，也惊醒我的寂静之心。夜市顾客脚下飞舞的塑料袋子、筷子、满地的废纸，如苍蝇般叮咬着这个本该幽静的城市肌肤。
　　
　　 《十月》
　　 我的高跟鞋嘎吱一跺，十月
　　 来了，爬山虎苍老了
　　 向我露出满嘴的黄牙，与我
　　 告别。我向对面的窗户望
　　 她在那户的窗轩睡着了？
　　 或在倾听别人的情话？
　　
　　 楼下的爆米花散发着奶油味。
　　 羊肉串、烧饼、炒凉粉、烩面、小炒
　　 不折不扣地招着手兜售，行人驻足
　　 捏扁自己的口袋消费
　　 吆喝声抚摸着路灯的脊背
　　 惊醒了十月中的爬山虎，看着
　　
　　 酒杯激动地从桌椅上跃起。
　　 被掏空内脏的星辰，下坠
　　 我陪着爬山虎寻觅来时的路
　　 却只见横七竖八的瓶子、塑料袋、残羹、
　　 狂欢在人群的脚下。
　　
　　 诗歌《爬山虎的冬季》写于二0一六年的深冬。笔尖蘸了蘸楼下河里的黑水写的，所以散发着灰暗的情绪。每日晚上听着楼下河边的吵闹及吆喝，呼吸飘来的烧烤味。晨起，马路边堆积的残羹垃圾，阻挡行人的脚步，也时有苍蝇光顾。有时腐败的气味会熏醒沉睡的爬山虎，我和她皆会生厌恶之情愫。呼唤春天，种植春天，也是爬山虎的春天，着上满身绿丝如绸缎的衣裳。也有城市的春天，让城市有一个清新如春的翅膀。
　　
　　 《爬山虎的冬季》
　　 桑黄爬满翅膀，
　　 紧贴在墙砖的缝隙里取暖。
　　 呼吸虚弱，吹不掉皮肤上的冬天
　　 垂死的嗓音向楼下的美容院爬去
　　 “在我的头上种上春天吧！”
　　
　　 若有音乐拜访，太阳都嫉妒
　　 对着她干瘪的思念绝食
　　 夕阳又将最厚的黑布
　　 隔绝星月，阻止她与路灯的传情
　　
　　 马路边的一声“黄焖鱼”，匆匆而来
　　 招揽来更多的行客
　　 男士们围坐在布棚里，咧着霜雾的嘴巴
　　 女士们围坐在布棚里，搓着红萝卜的指尖
　　 脚下的地层被路灯的手越拽越高
　　 又一声“收摊了”，匆匆而来
　　 惊醒了爬山虎的冬眠
　　
　　 灯光下，柏油路安息了
　　 散发着地沟油的残羹，在喂饱城市的黑夜
　　 黄色、红色、白色的塑料扭曲着腰
　　 在向爬山虎炫耀着色彩
　　 垂首，并在黑暗里恢复永恒的样式
　　 冬天随她的呼吸将在明天死亡
　　 一场雨，吞噬城市的冬天
　　 和她满身的苍黄，残羹繁殖了。
　　
　　 长久的相处已经使得我们心灵相通，她不仅仅已经攀岩在我的诗行，也已在我灵魂内驻扎攀岩。上班路上，一路同行；坐在办公室内，她凝视我的一切；逛街购物时，她跳跃在我的左右，我不得不顾及她的存在；当我出差至外地时，她也会如影随形，给我的旅途增添些许的情趣，不曾分离，不曾离去。也许不久，我会搬离这个小区，割舍她而去。但是我想，存在的影像是永恒的，不会随地点而遗忘。我会携带她住进我的新居，彷如不曾分开。至霜白耄耋，我还是我，她还是她，周围的一切也依然如故，习惯性地拉开窗帘时，窗外有斯！（写于2017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