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站在窗前，眼望着从北方弥漫过来的阴云，树木颓丧的耷拉着，没有一丝生气。北方的夏天，在经历了短暂的晴朗之后，便陷入压抑湿热的伏天，白天里，我便躲在自己阴暗的小屋里，一遍一遍地翻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书。到了晚上，我关了空调，推开窗子，暑气便如一团湿润的棉花，包裹了全身，堵住了口鼻，让人喘不过气来。
　　 “今晚还要不要出去呢？出去罢，一整天待在家岂不是都要发霉了。”
　　 “要不要带着把伞呢？不带罢，现在又没有下雨，手里拿着把伞出去岂不是让人看笑话。要是让门口那些天天无所事事、爱嚼舌根的妇女看见，估计又会迎来她们机关枪般的盘问，‘小王啊，干什么去啊？’、‘打算出远门吗，还带着伞？’、‘天可要下雨了，早点回来啊！’、‘这么晚了是要去约会吗？’”我摇了摇头，努力地把自己的思绪从一团乱麻中拉了出来。
　　 “要是半路上雨下起来了怎么办？我岂不是得在外面找个地方避一避雨。可万一雨下一整晚都不停呢？那我只能变成一只落汤鸡，来面对母亲喋喋不休的责骂，‘这么晚了你出去干什么，作死吗？’、‘淋了雨回来，你就等着明天发烧吧。’、‘反正你自己作的祸你自己难受，自作自受吧。’”
　　 “罢了。”我叹了口气，“我要赌上一把，赌在我回家之前雨是不会下的。”
　　 “好，赌！”
　　 我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看着挂满衣柜的衬衣、T恤、短裤、长裤，却不知如何去做抉择。穿上一件印有米老鼠头像的T恤，不太满意，太幼稚；换上一件白色的衬衣，又不太满意，太死板。我就好像一个即将登上T台的选秀模特，在精心的整饬着自己的妆容，甚至已经达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尽管前面的观众席上空无一人。我穿了一件宽大的黑色T恤和一件未过膝的短裤，随手拉了一顶棒球帽扣在了头上，挡住了半张脸，也掩饰一头凌乱的卷发。我走到镜子前，心满意足地冲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点了点头。
　　 出了门，一对老夫妇移动着缓慢的步子从我的面前走过，两位老人的手里都拄着一根细瘦的拐杖，协同着老人的脚步在石砖地面上敲出“哒哒”的节奏声。小路很窄，老人的步子很慢，两位老人正好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只得跟着拐杖的节奏慢吞吞地迈着步子。
　　 我心里却暗道晦气，“唉，这两个老人早不出来晚不出来，非得在我出来的时候把我挡在了后面。你们也不带着伞，走这么慢，一会等着挨浇吧。”我像是诅咒般的在心里暗暗的想着，似乎是在吐诉着我的不满与恶气。
　　 “老头子，你说你，在家跟儿子生什么气呢，把自己气坏了值得吗？”
　　 “哼，他老子还没死哩，就算计上我的房产了，你说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白眼狼。”老人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头上仅有的几根白发也随着一阵骤起的夜风无力的飞着，像是遍布硝烟的战场上一面摇摇欲坠的军旗。那根细瘦的拐杖也随着老人的手在地面上敲击出不满的抗议声，却在老太的一声轻叹中戛然而止、悄无声息。
　　 先前的恶气在我的心里骤然消散了，我开始可怜起这对老夫妇来，但那也仅限在心里想想罢了。两位老人在小区街口站定，给了我一个可以超过他们的机会，我蹑手蹑脚地从他们的侧面走过，低着头，不想让他们注意到我，而我的余光里，在老人苍老的脸颊上，似乎闪过了一丝泪光。
　　 走出小区，果见三三两两的中年妇女正围坐在路旁高谈阔论。
　　 “哎，你们知道吗，昨儿个我旁边小柳他们两口子又吵架了，吵得可凶呢。”
　　 “因为嘛呀？”
　　 “那个小柳哇，在外面找了个相好的，结果人家找了他媳妇单位去了。这不，俩人回来就翻呲了。哎呀，昨儿个小柳媳妇那个哭啊闹啊。”
　　 “呦，你咋知道的这么清楚呢？”
　　 “啪”的一声脆响，一双大手在空中击了一个夸张的巴掌，“嗨，我昨天晚上在窗子底下扒头听了一晚上。”
　　 这句话就如一颗炸弹，在这个呱舌的群体中炸裂，蹦出乱窜的火星进入了我的耳道，刺激着我的耳膜。
　　 “哈哈，哎呦笑死我了，赵婶你可真有闲心。”
　　 “哎，这可还不算嘛呢，我跟你们说，还有……”
　　 她们的笑声、吵声、闹声逐渐在我的耳中变得模糊。
　　 一双沾满韭菜味的手和着漫天飞舞的唾沫星子在空中胡乱飞着，甚至从那一张一合的嘴中还能清晰地看到牙齿上粘着的韭菜叶，在若隐若现中挑衅着围观的听众，在肆无忌惮地到处宣扬着自己眼见耳听的丰功伟绩。
　　 我忽然感到胃部一阵痉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上翻涌，却都梗在了喉头。
　　 “哎，小王，出去呀？”一位听众发现了我的存在，所有的目光都向我瞅来。
　　 我紧闭着嘴，皱着眉，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冲她们点了点头。
　　 我加快脚步离开了这片论坛，却只是仰着头，透过浓密的树叶，看着慢慢飘来的阴云，张开嘴大口地呼吸着，耳中的风声也渐渐淹没了那群政论家们的嘈杂，翻江倒海的感觉消失了。
　　 我走出了小巷，只是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街上行人稀少，人们像是在逃避这场即将到来的大雨，四肢的关节拧上了发条，机械似的大步大步往前迈着，而控制面部的机关却好似早已被大雨浸透，润滑油已不知丢到了哪里去，只得任凭锈死的机关吱吱作响，却只有在特定的场合才能完成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信手而行，就像是一个虔诚的悟道者，又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我注意到行人们从我身旁走过时飘来的目光，“为什么你这么悠闲，难道不怕下雨吗？”“为什么你看上去这么快乐，难道你明天不需要面对繁重的工作吗？”“为什么你的穿着打扮如此新奇，难道你可以随时跳上一段街舞？”
　　 在大街上行走的时候，最容易忘记时间的长短、忘记路程距离。直到我默读着街头红绿灯不停跳动的数字时，才又切身实际的感觉到一秒一秒的时间，化作了闪烁的指示灯，化作了心电图上上下波动的横波与纵波。我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也在随之跳动，伴随着那红红绿绿不断减少的数字。
　　 转过一个街角，就到了东湖路，我站住了，这里有我的初中母校。
　　 月亮出来了，弯弯的，就像被人剪下的指甲，孤悬在西边夜空的一隅，天很黑，没有星星，四周的街灯发着暗淡的白光，在它们的脚下投下了一团一团的暗影。我的眼睛也变得模糊不清，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我随手用手揩了一下，却抹了一手的殷红。
　　 “这是什么？是血。”
　　 “哦。”
　　 数不清的棍棒在上下翻飞着，重重的砸在血与肉铸成的躯体上，嘭嘭作响。有人受伤了，有人倒地不起了，但是却没人停下手中的张牙舞爪的武器，依旧还在捍卫着自己的荣誉与尊严。文明在这群年轻人中已经倒退变为了野蛮，人们又都重新穿上了用树叶与兽皮做成的遮羞布，将本族荣耀的象征——一颗颗锋利尖锐的狼牙，悬在自己的脖颈上，拿起了反复打磨过的石块与兽骨，冲向自己的同类，刺向对方的要害。
　　 “刺中了！”野蛮人们再次发出胜利的呐喊，伤者则无奈地任凭软软的身体倒了下去，缓缓举起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向高高在上的、头上粘满了翠翎羽的酋长大人，献上自己的头颈，任凭他们将草绳与锁链牢牢的系在上面。
　　 一道清冷的寒光在街灯下闪着，看得我心惊胆战，但很快，寒光变得模糊，失去了它原有的摄人心魄的光芒，像是被蒙上了一团污渍。与此同时，一位青年应声倒地，黑灰色的水泥地面变成了一副深色系的水墨画，杂陈的染料混杂在一起晕染开来。只不过，他的双手却再也无力举起了。
　　 上下翻飞的棍棒停止了，长鸣的警笛来了又去了，街上的人类与牲畜也消失了。不久，满地的狼藉也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一团黑乎乎的鲜花烧成的灰烬，余烬还未完全熄灭，冉冉冒出一缕一缕的青烟，在这个无风而寂静的夜晚，笔直的往天上飘去了，可之前挂在西天的月牙儿，也不见了。
　　 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人走了过来，站在了我的身边，又有一个人走了过来，也站在了我的身边，断断续续的，总有人向我走来，站在了我的身边。
　　 “他们是谁？”
　　 “他们想要干什么？”
　　 学校门前人来人往，人声鼎沸，车马喧嚣，而我们一行却是特立独行，一言不发，只是向过往的人们投去冷冷的目光。
　　 一个青年出现了，一头的淡黄头发还在彰显着他的与众不同，脸上始终带着一丝纨绔子弟的笑意，挑逗着路过的每一个女生。可是那种迷人的笑意并没有持续太久，不一会就被一脸的夸张与惊恐的表情代替。
　　 一群施暴者在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受虐者时，往往不会心存怜悯，反而这会激发他们的施暴倾向。而我在面对这样一群施暴者的时候也感到害怕了，虽然他们施暴的对象并不是我。
　　 “住手！”我忍不住了，我喊了出来，这两个字好似有千斤重。
　　 “是你！”一头黄毛下是一张五彩斑斓的脸。
　　 “是我。”我木讷地回答了一声，却不知有何意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这一时报复成功的畅快感吗，还是为了向别人展示自己的野蛮？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起风了，阴云都飘过来了，盖在了我的头顶上。
　　 我呆呆地望着在学校里，我曾待过的每一扇窗子，窗子的那头黝黑一片，仿佛是一个个空洞无神的黑洞，在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包括我的记忆、我的意识。学校的大门紧闭着，与往常无数的夜晚并无两样。可是我不敢再去看早已空无一人的教学楼，内心却又渴望着紧闭的大门能突然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儿来，笑着对我说一句，“好久不见了，最近可好？”
　　 可惜没有。在街角的那头，却闪出了一个黑影，慢慢地向我走来。我眯起眼睛看过去，似乎是一个熟人，却又看不真切。我本想迎着他的面走过去，却突然慌张了起来，忙不迭的从一旁的小巷快步溜走了。
　　 我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是，这次我真的是漫无目的了。
　　 走过了东湖路，就到了一条小河边了，河的那边，是一条宽广的马路，车流络绎不绝，嘈杂的鸣笛声都被岸边的垂柳挡了去，留下一条小河在静静的流淌。
　　 我走上了一座桥，索性趴在护栏上，怔怔地望着晚风拂起的涟漪。这一刻，我似乎真的觉得自己与世隔绝了，变成了一位终南山的道士，变成了一位如陶潜般的田园隐士。
　　 “阮有芷兮里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在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这样一句诗来。蓦然间，一阵香气窜入了我的鼻翼之中。我侧头一看，一个少女的身影从桥的那头走了上来，但她并没有从这头下去，只是坐在了距离我不远的一处护栏上玩起了手机。我注意到，她也是两手空空，并没有带着伞。
　　 起初我并不在意，依旧望着远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阵轻微的笑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是那个少女在掩口娇笑。我瞥了一眼，天色昏暗虽看不清晰，却依旧掩盖不了少女妙曼的身材，黑框眼镜后的一双大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儿，身后的马尾辫随着风微微地摆动着。
　　 她的容貌虽然并不出众，却吸引住了我的目光。
　　 “她是谁，站在这里干什么？”我心里存下了很多疑问，却依旧装作站在桥上看风景的样子，只是时不时地偷偷斜眼瞅她几眼。而在我的心里，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个女孩，长长的马尾辫，高挺的鼻梁上经常架着一个黑框眼镜，笑起来也是那样的好看。
　　 莫非，我眼前的这个女孩就是她，只是，她却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不对不对，我怎么可能会在这里碰到她，我眼前的这个女孩一定不是她。
　　 我努力想让自己打消掉这个可怕的念头，我的视线从天空中的阴云转移到了桥下漆黑如墨汁般的河水。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纵身跳下去，任凭河水灌入我的口鼻，让我的大脑得以片刻的歇息，虽然我知道我脚下的河流还不及两米深，恐怕我垫一垫脚尖，头就能够浮出水面。
　　 不，她一定是她，否则她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站在我的旁边，她的笑声是在故意引诱我吗？还是她在和她的男朋友聊天，来做个样子向我炫耀。我竟然有些愤怒起来，为什么女人们都能如此薄情寡义，将那些曾经深爱着她们的以及现在深爱着她们的男人们玩弄于股掌，而男人们还对此不知不觉、乐此不疲。我好恨，恨当初自己的自作多情，陷入了少女所布下的天罗地网。
　　 我发起狠来，从地面上捡起了一块表面凹凸不平的小石子，向着河中央远远地掷了去，石子飞得很远，我看不到它落水的踪迹，只是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一声水花迸起的清响。但愿它已经沉入水底了，而没有被空中的鸟儿拾了去当做喝水用的垫脚石。
　　 不，我一定认错人了，我眼前的这位姑娘没有那么绝情无义，我一定是认错人了。可是当年我拼掉的勇气却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好恨，恨的却是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无知无畏的少年。
　　 那个少女似乎注意到了我，清亮的眸子向我投来一束疑惑的目光，她的心里也在发问罢，“他是谁，站在这里干什么？”而我却不去理会，脸却红了，幸而在这种昏暗的天色下谁也看不出来。而我的心里，在拷问着自己，“我是谁，我站在这里干什么？”